四十年前吃火锅 要么排轮子,要么镶桌子

版次:009    2024年06月28日

□吴洛加

半月前外地朋友老王来渝,嚷嚷着要到解放碑吃“你们重庆人爱吃的那种火锅”。我便带他去了一家土灶老火锅。店里生意奇好,餐桌全部告罄,门前树荫下还坐了十几位,喝茶剥瓜子吹着风扇候餐。伙计瞄了我俩一眼,指指店堂最里面的角落,说那张桌子只坐了两个客人,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去镶座。我笑笑,拉着朋友转身离开去了旁边另一家火锅馆。

老王诧异:“不是有座位吗?”我只好对其解释,现在重庆火锅店铺多如牛毛,吃饭根本不成问题,咱俩难得一聚,找个清净地边吃边聊最好。我还告诉他,近二十年来重庆火锅馆镶座的场景已然绝迹,人们也习惯了不与陌生人同锅烹煮,真说不清楚这意味着人际关系的进步还是退步。

(一)

话题便从火锅馆的镶座开聊。

历史上溯40年,镶座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重庆找不出没有镶座的火锅馆,其主要原因是市场供需关系。纵观重庆火锅百年沧桑史,走的是一条U字形的曲折路子。抗战时期火锅业的繁荣无疑是第一个鼎盛期,接下来的三十年则一直在低谷中负重前行,直到改革开放后才步入快速发展的新时期。我清楚记得,20世纪80年代前,饮食业最为发达的重庆母城,有名有姓的火锅馆用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历史悠久名气稍大的只有一四一、云龙园、山城、夜光杯等四五家。火锅网点的极度匮乏与日渐复苏的市场需求很不相称,市民“吃饭难”的矛盾非常尖锐。

市场供不应求成了火锅馆镶座的催化剂。老重庆人也许记得,那些年到餐馆吃饭,去晚了就得排队等候(本埠人称“排轮子”)。火锅馆大多店堂逼仄,没有空闲的场地和座位,更无今天这样对候餐客香茶瓜子的礼遇。那年头客人踏进餐馆,见满座,一般不会赌气离开,哪儿都“排轮子”一座难求。于是选准一张桌子耐心等待,见人家停杯放筷抹嘴起身,闪电般将自己的屁股递补到座位上,稍有迟疑恐怕就会失去机会。客人们在餐馆争抢座位的事情屡见不鲜。

对于吃饭者与候餐客而言,彼此都不舒服。你想嘛,在陌生人贴身包围且虎视眈眈之下拈菜刨饭喝汤,那番感觉如同蚂蚁爬上后背,偏又挠不着赶不走;候餐客呢,肚子饿得咕咕叫,腿脚都站麻了,好不容易等到桌上那位客人菜盘见了底,以为会结账走人,不料那厮却扬手呼唤服务员:“伙计,再来一盘血旺两瓶啤酒!”心里顿时“咔嚓”一声打燃了火。

(二)

这时倘若能有伙计出面安排“镶座”,无疑是件求之不得的幸事。

“镶”的本义,是将物体嵌入另一物体上或加在另一物体的周边,此法常被火锅馆采用,只是把物体换成了活生生的人。可坐八人的桌子先前坐了六七人,余下的空位只要有客源,便会由伙计安排新来者迅速填补,于是这一桌完整无缺如同大大的一个圆。中国哲学崇尚“圆”,团团圆圆吃顿饭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也许正是基于这些因素,重庆人对那个年代火锅馆惯常的镶座司空见惯不以为怪,何况高峰期一座难求,你不愿意屈尊,争先恐后的食客大有人在。镶座纯属随机,来者不拒,有座即镶,甚至一桌八人会由几拨食客组合而成。落座之前彼此并不相识,但说不定几分钟后便成为了朋友,互敬烟酒,把盏言欢。很佩服那时火锅馆服务员的火眼金睛,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空出的座位并召唤新客入席,方便顾客的同时提高了上座率,皆大欢喜。

火锅馆镶座的首倡者是谁,无考,但最早白纸黑字记载这件事的,当属知名作家李劼人。他1947年发表文章,说具有商业意义的重庆火锅,最早由小贩挑着担子在重庆江北的水码头游动叫卖。大洋铁盆装着又辣又麻又咸汤汁,盆中置有格架,客人们(主要是码头上的下力朋友)围担而聚,各自认定一格,且烫且食,也方便了小贩计数收钱。因为是游摊,食客无论先来后到,只要盆中有空格就可大快朵颐,这应该就是火锅馆镶座的雏形。

有格架的火锅形制传承到现在,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鸳鸯锅、子母锅,味型由单一走向复合。火锅格架也由木制变为金属,呈“#”字形,功能起码有二:一是为食材分门别类,毛肚、鳝鱼、肉片、血旺……各得其所,不致混淆,也便于客人按需拈取;如果没有格架,食者满锅子翻江倒海寻找目标,费力费事还有碍观瞻。二是提供独立空间。从前火锅馆大多是传统方桌,东西南北各坐两人,“#”款式的格架周边刚好八格,每人一格,互不相扰。中间最大的方格属于公用,那儿处于火力中心点,适合涮烫毛肚、鸭肠、腰片之类脆嫩食材。席上规矩,正中的方格不允许谁人独占。桌上没有满员时,先到的客人可以享用更多的格子,一旦有新客镶座,先到者会自觉为对方腾出空格,没有谁赖着当“钉子户”。镶座的法则虽未成文,但人人自觉遵行,故而使得镶座能顺利实施并沿袭多年。

(三)

相逢何必曾相识,一锅之内皆兄弟。举手投箸间可以很快成为朋友,即便饭后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每人都把这一份席上的礼仪拿捏得很准。

那时火锅馆通常使用煤球炉,吃到一半时需要加煤,再度燃旺得有一段时间,全桌人往往停下筷子聊天。并不缺乏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诸如解放碑的大钟昨天又“停摆”、天气预报明天重庆会下雪……你一言我一语,漫长的等待时间很快滑了过去。待锅中汤汁重新沸腾,你哥子我兄弟,彼此俨然成了知心朋友,一桌子人嘻嘻哈哈甚至会叮叮当当碰杯,晃眼看还以为他们是亲亲的一家子呢。

火锅镶座偶有烦恼也不乏乐趣。一次我和朋友运气不好,遇到煤炉燃的是阴阳火,桌子对面汤汁喧哗,我俩面前的格子则是死水微澜,只好呼喊服务员快来救急。睁着眼睛看他人吃香喝辣,这场景有些令人尴尬。再就是锅中格架虽然划定了各自领地,有时筷子使劲猛了,食材从木格底下钻到了隔壁,偏偏又是身价不菲的肉片或鳝鱼等荤菜。出于礼貌无法索回,有些心痛、也有些懊恼。然而桌上并不乏谦谦君子,拈起越过界的东东,发现并非自家物品,笑一笑完璧归赵。酒足菜饱开始吃饭,有人会将自家点的豆芽倒入公用方格,筷子一指发出邀请:“小菜一碟,各位请便。”露了一把重庆人的豪爽与大度。

最后说件奇事,朋友王二娃因为镶座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若干年前,我和他去八一路吃火锅,正值饭点,全场爆满,唯靠窗一桌还剩两个空位,伙计引领我俩过去镶了座。从装束和言谈推断,同桌是一群初进校门的大学生,边吃边讨论某道数学题。估计观点不一,争论得不亦乐乎。王二娃自小是绰号“电子脑壳”的学霸,闷头听了一会儿,手痒难耐,便向邻座长着一对丹凤眼的女生讨来纸笔,在油腻腻的火锅桌上写写画画,不到两分钟就完成了解题,赢得众人钦佩的目光。离开火锅馆后王二娃附耳告诉我,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不动声色地写在解题纸的背面还给了对方。几年后二娃大婚,新娘竟然是火锅馆镶座时巧遇的那个丹凤眼。朋友们起哄,要他老实交代是谁给他俩牵的红线,这厮哈哈一笑:“镶座!”

众人面面相觑如坠云雾。早知底细的我忍不住擂了他一拳:你娃真不愧是个“电子脑壳”。

(作者系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