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里,我能感觉到那种恐慌,所有人都在努力,你还好意思玩一天游戏?”

自习室里的72种奋争

版次:004    2024年06月29日

自习室人很多

重庆市九龙坡区图书馆4楼,有一间公共自习室,72个座位。开放七八年来,无数人在这里坐下又离开,或长或短地停留,手机里密密麻麻的打卡记录着他们曾经的努力。

最近,自习室里的人逐渐增多,常常座无虚席。奋发、坚持、焦虑、不甘……种种复杂情绪催动他们与自己较劲,在一个个小宇宙中自我激励。想改变命运底色的愿望,是他们来自习室的关键驱动力。

“在家里我觉得自己像块废柴,只有这里,我能感觉到那种恐慌,所有人都在努力,你还好意思玩一天游戏?”读者小甘说。

从年入千万到负债累累

“不甘心,总要再拼一下”

都说自习室是年轻人的天下,但我们也能看到少数中年人,以不同的原因、不同的心态走进自习室,探索着人生的另一些可能。

跟其他人一堆装备不同,42岁的季洪斌连电脑都没有,不得不借用图书馆的电脑室,在上面学建造师考试辅导课程。

两年前,他还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长。

37岁那年,季洪斌顶着所有人的反对,执意从政府机关离职,收购了朋友的一家建筑公司。这个决定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他有亲戚在全国性大型地产公司任要职,季洪斌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承建这家地产公司在重庆的开发项目。一开始,他利用手中的人脉,做得顺风顺水。因为有亲戚看顾,建筑业中最难的回款不成问题,第一年就赚了一千多万。第二年,季洪斌扩大规模,想把公司的工程量和资质做上去。季洪斌并不是建筑专业出身,“其实不大懂建筑”,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和不同的人去喝茶、吃饭”。问题慢慢开始显现,由于他长期不在工地,“从施工员到采购员,都在吃我的钱。”而他的新项目,也开始出现回款困难的情况,公司资金链越来越紧张。于是他以高于银行的利息,从以前同事那里借钱。第三年,公司就事实破产。到底借了多少钱,季洪斌不愿意说,反正最后很大部分都没还上。

季洪斌和妻子离了婚,也被法院“限高”,失去了大部分朋友。有一次,正在读高中的儿子联系他,问能不能买一双鞋,他当时连五百块都拿不出来。必须要做点什么。他决定去考个建造师。5个多月来,他每天到自习室看视频刷题,带一壶茶水,中午吃自己带的馒头。有时他也会走神,去回想以前的种种,回过神来,又狠狠自责,责怪自己太相信别人。“通过考试后,我先去朋友的建筑公司打工,把欠的钱还上一部分。后面看有没有机会重新做项目。”他掏出手机,给记者看他微信里和追债人的聊天记录,“还是不甘心,总要再拼一下,至少要把人家的本钱还上。”6月初建造师考试之后,季洪斌没有再来自习室。

大多数时候,40岁的莫洪都会和妻子一起来自习室,提着午饭的一对中年男女,特别显眼。

莫洪是一家机械制造企业的创始人之一,之前一直在企业里从事管理工作。厂里的事情多而杂,总有些大大小小的问题。但半年前,厂里出了一起安全事故,董事会开会追究责任,莫洪被解职,回家躺着拿分红。他不愿多说事故的原因,“哪里都有斗争,最近一年公司效益下滑,很多矛盾就暴露出来了。”

莫洪长得有些粗壮,黝黑的皮肤更像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但他现在不得不坐下来学习管理方面的知识。诸如GB/T45001-2000标准、OHSMS管理体系。仅有初中文化的他学起来很费力,他带着一把牛角梳,没事就在头上刮两下,据说可以增进智力。

妻子之前一直是在家做全职主妇,莫洪这次把她拉着一起学习。“她是正牌大学生,应该学得比我快。”两个人决定把企业的职业健康安全管理体系认证搞下来,“我还是要回公司任职,但缺一个机会。要是把这个认证做下来了,谁也拦不住我。”

回一个叫家的地方去

“小时候总想出去,长大了却想回来”

年轻的时候心大眼睛也大,天南海北都可去。直到某一天发现,灯火万家,独少一人,这种寂寥的痛感只有自己知道。回家,成为自习室里最特殊的那部分人的目标。

32岁的李先生之前是个海员,跑的是国际航线,阿根廷、阿拉斯加、南非……去过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海风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白净瘦削,整洁讲究。

他其实是个挺爱分享的人,他把自己的头条号打开,里面记录着这些年的轨迹。

在海上漂了八年,李先生最期待的事,就是脚踏实地。“我是个比较恋家的人,每次出来都会难受好久。从上船那天,直到平安下船到家,踩在坚实的陆地上,心里才算真正地踏实起来。”

海上工作有很多乐趣,但更多的是枯燥。每次出海,他总是拷一电脑的电影电视剧在船上看。但大多数时候其实没那么闲。每人都有一摊分管的事情,船上不养闲人。最多的是除锈,几万吨几十万吨的船,日晒雨淋,到处都是锈迹,用打磨机打磨然后刷漆就成了日常工作。有一次李先生被打磨机蹭到眼皮,拉开一个大口子,船医解决不了,直接召唤海事局的船上岸缝针。他后怕不止,要是运气再差一点,就要伤到眼球了。

在船上,最珍贵的不是蔬菜,而是流量。在茫茫大海上,多数时间是没法上网的,运气好可以碰到有网络的船,但流量得花钱买。有次到非洲几内亚,他收到一条短信:“每日55元畅享50兆流量”,这条信息把李先生看哭了,“太贵不说,关键畅享这俩字确实扎眼,50兆让人怎么畅享,是畅享还是畅想?”跟妻子孩子视频聊天是李先生最期待的事,每个月他用在流量上的钱要1000多元,即使如此,他也只敢偶尔视频。为了省流量,他把微信群能退的都退了,朋友圈基本不打开,抖音直接卸载了。平时工作的时候,就用金属薄膜袋子把手机装起来屏蔽信号。

真正让李先生决定改变的是今年春节。初二那天,他要离家上船了。热闹了一个春节的家里,因为他的离开忽然间变得冷清。妻子问他,这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他无言以对。

结束四个月出海任务后,他决定彻底上岸。他在图书馆借了一些电工的书籍,每天从直港大道的家里赶到自习室来学习。在船上,他拥有多年的电工相关工作经历,他准备考一个中级电工证。“虽然收入肯定比船上少,但能照顾家里,能照顾孩子。”告别了波涛汹涌的海上生活,李先生终究有些不舍,但他觉得,也不可能在海上漂一辈子,总有回来的一天,早回来比晚回来更容易转型。“小时候总盼着能走出去,长大了却总想着回来。”

张亚楠喜欢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她觉得这样清静。去年10月从上海回到重庆后,她就一心刷题,准备考个事业编。她在打印的试卷上把每个部分的得分和用时详细列出,并标出软件上的平均分,以及自己打败了多少比例的人。她之前在上海做教培,这种刷题方式很熟悉,也很有效。

33岁的她年龄基本是卡着考编的门槛,这让她有一种紧迫感,除了上厕所,都不会出去,她得抓紧刷题,早点回家带孩子。孩子是她最大的软肋。有一次和女儿视频,刚一看到她,女儿就“哇”地哭出来,她也跟着哭了,有一种深深的内疚感。和老公离婚后,3岁的女儿一直是外公外婆在带,她在上海打拼,缺失了太多的陪伴。之所以来自习室刷题,是因为她有次带女儿到动物园玩,偶然发现了旁边的图书馆,她觉得在这里不用为女儿分心。相比她更擅长的刷题,带孩子真是个高技术难题。她决定还是把孩子交给外婆,自己安静复习。

“其实考不上也不是不能接受,我在重庆也可以找一份教培的工作。能考上不是更好吗?”张亚楠觉得,即使不能上岸,她也有其他的谋生技能,比如写策划案、做PPT,“真正的铁饭碗,是有好几碗饭可吃。”

富家子不想继承家业

“想证明自己不靠父母也能成功”

在自习室里,年轻人占了绝大多数,相比于中年人,他们有更多梦想的空间,也更愿意交流和分享。

24岁的文硕是个“富二代”。他倒没炫耀自己的家境,只是提了一句“家里有些产业”。他来自习室的原因很简单,如果不去考试,他就只能被迫回家继承家业。

大学毕业后,他想自己开一家游戏公司,但家里根本不支持,认为他啥经验没有,空有想法怎么成事。父母安排他到家里的传媒公司担任董事长助理,先实习几年。谈崩了之后,文硕留在上海,到处投简历。他到好几家公司面试,最终入职了一家游戏公司。公司加班是常态,但文硕有些吃不消,他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被加班占据,多出来的这点加班费,却是他最不在乎的。工作一年后,他身心俱疲,提出了离职。

离职后,文硕和家里说好,自己去考一个MBA,增加一些经验和人脉。父母同意了,但条件是考不上就回家听安排。文硕开玩笑地说,“他们巴不得我考不上。毕竟我这个年龄和经历,是标准的壮劳力了。”末了,他有些不甘地说,“还是想证明自己,不靠父母也能成功。”

26岁的周风曾经在英国留学,四年花了一百多万元。回国后他先后干过三份工作,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国内发展的节奏”,这一度让他怀疑出国的选择是否正确。

最终他辞职了,在自习室备考PMP(项目管理专业人士资格认证)。他做过互联网平台运营、当过投资顾问、干过项目策划,每份工作都干得不长,他觉得这些工作听起来高大上,但其实都是做一些很小的项目,自己能学到的东西有限。不过他发现如果要做大项目,很多互联网公司对PMP资格认证很看重,于是他开始备考PMP。通过系统学习,周风回头看以前的工作,才发现自己以前执行项目“缺乏体系化”。光是备考,就让他觉得收获良多。

“工作4年了,出国读书的钱连一半都没挣回来。”周风说,他想通过考试后找一个高薪项目,向父母证明自己当初到英国留学是正确的。

就如同韩剧《请回答1988》里所表达的那样,东亚人的一生,就是拼命学习的一生。自习室的72个座位,既承载了年轻人的梦想,也承载着中年人的情怀。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他们都会感激曾经努力的那个自己,感激那双凝视目标的眼眸。

“他们要参加各种考试,自我加压,更想拥有一个充满希望感的公共空间。”图书馆工作人员说,去年自习室重新装修时,他们摒弃了办公室常用的白光LED灯,换成了淡黄色的暖光灯,“我们希望自习室的氛围不会再给人压力”。

新重庆-重庆晨报记者 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