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闪电

版次:007    2024年06月29日

□李晓

为了让我奶奶进城居住,我爸差点在她面前下跪了。

奶奶在村里老房子的卧室,一头是雕花老床,一头是一口森然棺材。这口棺材已放在卧室接近20年,这是爷爷生前为奶奶准备好的,这夫妻一场啊,活着时同床共枕,死了也得准备好一张床。

爷爷73岁那年就永远睡到了他自己亲手打造的棺材里。这是我们那个村子的习俗,老人生前便准备好寿棺。生的生,死的死,在我们那个村子实在是太平常的事儿。一个孩童哇哇哇哭着来到人世,当孩童满月时,主人家提着篮子挨家挨户送上一份白糕,寓意平平安安长大,长命百岁。当一个村民离世,村子里的人都陆陆续续赶来帮忙,他们喝着酒吃着肉,仿佛是为一个人饯行摆下的酒宴。其实那是生死的豁达。

一家人,就剩下奶奶住在村子里了。奶奶离不开村子,离不开老房子,离不开那些一眼望出去绿浪滚滚的庄稼,离不开老水井、老黄葛树,还有猪、牛、羊、狗、鸡、鸭、鹅这些牲畜。鸡鸭欢叫,牛羊哞哞哞、咩咩咩叫,我奶奶眉开眼笑。

我爸当年是村子里考试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进了县委机关,谨小慎微做了20多年秘书工作,他给领导写讲话材料,提公文包,帮忙联系休息垂钓时的鱼塘,小跑着前去开车门。车是绿色吉普,县城机关的司机突突突驾驶着来过我们村子好几次,在土路上腾起阵阵尘烟。吉普车开到村里公路时,司机故意按响喇叭,喇叭声堪比公鸡高亢打鸣。你家公鸡打鸣算啥,有本事去坐吉普车啊。所以吉普车开到村口土路边,也是奶奶扬眉吐气的时候,但奶奶表面上镇定自若,她要低到尘土里去,免得遭村人嫉妒,自己心里也会很累。

我爸退休后,我妈也随我爸搬到城里来住了。我妈起初也不愿意来城里,她说,陪奶奶住在村里好,山好水好空气好,老乡好,亲戚多。我爸下了最后一道通牒,实在不愿意来,大不了离婚。我妈吓坏了,一向文弱的她也开骂了,你这个老头儿,还想甩下我,休想,我做鬼也缠上你。我妈收拾了家当,家里那条养了8年的大黑狗,汪汪汪叫着,追赶载着我妈的小货车一路跑了好几里地。

有一次,村子里的一个老乡,在城里马路遇到我爸,那人指责我爸说,你还是大学生,是城里干部,不孝顺自己的老母亲,让老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土房,这样活着还哪有脸面。那人的话让我爸无比羞愧。我爸真诚地请那人到馆子里吃饭,遭到拒绝:“你还是好好孝顺自己的老母亲。”

其实那个乡人冤枉了我爸。我爸一次一次回到村子里,苦苦央求奶奶来城里居住。奶奶一口拒绝,死,也要死在老房子里。我爸对我叹气,你奶奶比牛还犟啊。

奶奶83岁那年,老家山上修建一个机场,几乎整村征地拆迁,老房子在爆破声中灰飞烟灭,老树被连根拔起,裸露出来的巨大根须像牙齿在呼喊。那天我陪爸回到村子,看到瘦小的奶奶如受伤的鸟,她趴在半壁老墙上,双腿直颤。

我爸握着奶奶筋脉凸露的手,说:“妈,跟我去城里住吧。”奶奶埋下头,她无话可说了。

我爸真是一个孝子。奶奶进城后,我爸搀扶着奶奶一条马路、一条街、一条巷地走动,他想让奶奶熟悉这座小城,在心里接受这座小城。

有天晚上,我爸陪奶奶去散步,小城灯火通明。奶奶心疼不已,哎呀哎呀,这么明晃晃的,用得着吗,电费该有多高。奶奶踮着小脚,伸出双手到处找开关,她想关掉马路上一些路灯,替国家节约一些电费。但奶奶没找到开关。

在家里,我妈做着可口饭菜,适应着奶奶的胃口,要让奶奶长命百岁。我爸说过一句话:“我妈活过100岁,是我的福气啊。”

奶奶87岁那年的一天,突然怔怔地望着我爸,缓缓叫出声:“罗世才,你来我家干啥子?”奶奶嘴里的罗世才,是老家一个村干部。

我爸当时就蒙了,他俯着身子小声对奶奶说,妈,我不是罗世才,我是您的儿子。奶奶大发脾气:“你,你,你还冒充我儿子,滚出去!”

我爸带着奶奶去医院检查,奶奶患上了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此后的日子,奶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奶奶到89岁那年,生活不能自理了,随意拉屎拉尿在床上。我爸我妈没一句怨言,耐心伺候着奶奶。我爸对我妈说:“我这条命是我妈给的,你不要嫌弃我妈。”我妈斩钉截铁回答:“不会!等我老成这样子了,你也不要嫌弃我。”

有天,老乡罗世才真来我家看望奶奶了,奶奶迷蒙的眼神打量着他,叫出了声:“罗世才。”我爸大喜,喊我奶奶:“妈,他就是罗世才。”奶奶摇晃着小南瓜一样的脑袋连声说:“我认得,我认得。”

我爸受到启发,他感觉老家能够唤醒奶奶陷入泥潭的记忆。于是吩咐人驱车带我奶奶回到村子里的山冈。

拆迁后的村子,地形地貌大致还没变。奶奶呆立在山冈上。一会儿后,奶奶突然叫出声:“白梁湾、吊嘴岩、千口山、乌龟堡、歪梯子、罗家坳……”

一道道看不见的闪电,把奶奶陷入沼泽里的记忆照亮。这些从奶奶嘴里吐出的老家地名,原来像根须一样植入在奶奶的记忆里。

我爸满脸是泪,他激动得身子颤抖起来。

奶奶90岁那年的春天驾鹤西去。在她人世间最后的日子里,还是糊涂的。不过咽气前的头一周,奶奶从枕头下面摩挲出一个缠了又缠的小布袋交给我爸。

奶奶去世后,我爸才打开袋子,里面是2263元钱。那些钱,是奶奶的子孙们给她的零花钱,但奶奶痴呆后,已经花不来钱了,但她看到钱眼里还是有光,为了哄她高兴,我们这些孙辈还是给她一点小钱,让她心里乐着,心里不慌张。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