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2 2024年07月01日
□王明学
卧在南山群峰腹地的植物园,从我居住的老家起步,满打满算才10公里多点。从记事开始,到那里去耍的次数不可胜数,路上留下我无数的记忆和思念。
年轻时候去,纯属好玩,与天地同呼吸,与四季共灿烂。岁数大了去,社交和追求同行,虽然文质彬彬,可心鼓敲得七零八落,盼望未来的日子像园内的花草一样美丽。晚年去,多半是与亲人、朋友、同事散步聊天,赏树色、品花香,观赏集体文化娱乐活动:在司光南音乐广场上,看广场舞比赛;在盆景区宽敞亭阁里,聆听诗社举行的自由诗朗诵;在花神雕塑像前,目睹邻居李青同为祖母举行百岁寿辰庆典……
然而,不管哪一次到植物园,在去和回的路上,只要心头静下来,我就会想起一件事、想起一个人,顿时感到岁月的沉痛却充满敬意。
那是1964年初中毕业时,我们重庆三十九中学校64级一班去南山植物园聚会,三十多个少男少女围在大草坪上,唱歌、讲故事、说笑话、击鼓传花……草坪周围长着茂盛低矮的树丛,盛开着星星点点叫不出名字的花。阳光从树梢和叶片缝隙射下来,明亮亮的,鸟儿从这边的草丛鸣叫着飞向那边的树梢。笑声、歌声、击鼓声在四野回荡。
但当时快乐的我们,心里却挂着事,想甩也难甩开,那就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前两届毕业的高年级同学,升上高中、考上中专的加起来不到一半,剩下的待业,我们这届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升学录取通知还没到,大家心头急呀,命运之船会把我们载往何方?
邻居牛伯伯的儿子牛先明,是初二上学期才从附近农村转来的插班生。他个子高,说话声音大,成绩中下,可特别爱做好事,比如修理班上的破板凳和坏玻璃窗等。那时,学校旁边的广场开成了种藤菜的水田,每个班包一小块田地,等菜长起来收获了,老师和同学分成一把把地拿回家去,感到特别得意。
出生在农村的牛先明干活内行,重活脏活抢着干,大家都喜欢叫他“牛娃”。牛娃仿佛没有我们的焦虑,他的父母亲说“考不考得起学校没啥关系”,实在没法了就回农村种地。
我和牛娃走得近,是因为我经常给他讲作业,有时候讲几遍他仍然做不来,我干脆就代他写了。我不外说,他不外讲,同学向老师反映,老师也不当成一回事。
同学们正玩得高兴,但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草坪右前方不远的堰塘传来呼救声,联欢会戛然而止,同学们循声向堰塘跑去,牛娃跑在最前面,随后是张壮和宋天成。牛娃的水性不好,属于刚会游泳那种。看到水中挣扎的小孩,牛娃连衣服裤子都没脱就跳了下去,他把溺水小孩往岸边拖,水中的小孩把他往堰塘中心拉,两人沉沉浮浮,岸上的张壮、宋天成见状,也跳进水中,想帮助牛娃把小孩拉上来,谁知两人落在水中的乱石头上,痛得“哎哟”大叫,后面赶来的同学找来长竹竿救起两人。两人得救了,牛娃却不见了,只剩下吓得面如白纸的落水小孩。牛娃帮助小孩脱离危险后,没能返回岸边,从此和我们永别了。
后来听人说,被救的小孩是附近农村的,孩子的父母要送几把菜和10元钱给牛娃的父母。牛娃的父母没要。他们说:“这是娃儿的命,他没悲没耻,光荣地去了,没有哪个挡得住!娃儿心好勇敢,到那边的世界肯定活得更新鲜。”
看着被打捞上来的牛娃躺在堰塘边,同学们大声喊着牛娃的大名:牛先明,牛先明,牛先明……蓝天白云下,绿树花丛中,声音很响,飘得很远,飘得很久,从1964年7月14日一直飘到现在。
之后,每次再到南山植物园,我眼前都会浮现牛娃略带憨态的笑容,仿佛当年那呼喊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
今年6月25日,邀约几个中学同学在南山植物园不远处的山里人家聚会,闲聊中,我问起牛娃父母的情况。老同学们不是摆手就是摇头:牛娃死后没多久,他父亲从工地的楼上摔下来死了,他母亲回到农村改嫁了。
我的同学和好友牛娃走了,但他的形象和事迹却如岁月的一抹光亮,藏在我记忆深处,让我感受到温暖和敬意。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