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7月02日
□朱孝才
20岁那年我在成都市公安局刑警大队警犬队训练警犬。警犬队在西门外茶店子,紧挨都江堰灌渠,四周都是阡陌纵横的菜畦稻田。
警犬队占着一大片老式平房,高墙铁门,满院子大狼狗让人望而生畏。这儿还兼做刑警大队停尸房,有两间屋常年停放着凶杀案死者和无名尸体,听着都让人后背发麻。这样一来,偌大一个场院除了进进出出的驯犬员、法医和警犬,很少有外人造访。
我的驯犬老师胡威管住在院子西北角靠灌渠的围墙边,单独一个小院。院子一角就是停尸房,瘆人得慌,警犬队的人要没要紧事儿不会轻易上这儿。我以前在刑警队做侦查员,死人见多了。加上要上门请教,所以我是小院唯一的常客。
胡老师是山东人,1949年前流浪到成都被旧警察局收留当了马夫,1949年后改造做了驯犬员。胡老师不识字,只勉强一笔一画写得了自己名字。他长得秋风黑脸,厚厚的嘴唇像两块乌黑的板栗壳,看上去醇厚深沉如深秋的土地。一见面我就喜欢上了他。
我喜欢胡老师还有另一层意思,他喜欢养花。实际上,他的院子就是一个小花园。
花园紧挨围墙,靠墙角是一排排盆盆钵钵,种着些好养的花草,金心吊兰、文竹、蜀葵、海棠、月季、三色堇、天竺葵、美人蕉啥的。诱人的是这块篮球场大小的园子,从胡老师的宿舍一直铺排到灌渠边,疏疏朗朗全是高高大大的木本花卉,成双成对栽着。有碗口粗细的红山茶、木槿、石榴各两排,花开时千朵万朵同时绽放,锦云一片,好是爱人;再有两株紫薇,树高丈余虬枝盘曲,满树繁花如火如荼。紫薇又叫“痒痒树”,没事时我喜欢拿手指轻挠树干,树干果真微微晃动,花枝乱颤。
园子一墙之隔是一望无际的菜地,菜农们还保持着到城里挑粪施肥的好习惯。胡老师在院墙下挖了个齐腰深的土坑,菜地里的肥水沿坑壁一点点渗到坑里,半清半浊足够一挑。胡老师每天就用这一挑肥水泼洒园子,旱涝晴雨不添不减。
我最稀罕的是胡老师有一盆昙花。昙花种在一口箩筐大小的瓦瓮里,安放在一棵紫薇树下,大串大串肥硕翠绿的叶片沉甸甸地被细心绑在一根根竹竿上,叶片边缘爬满了一个个圆鼓鼓的花骨朵。早听说昙花又叫月下佳丽、夜会草、鬼仔花……“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甚为凄美妖艳。往昔孤陋,这还是第一次见着真的昙花,对它的开放满是期待。
“就这几天的客了。”胡老师看出我心思,见怪不惊说。他管花叫“客”。栽花是“请客”,花开了是“客来了”,花谢了是“客走了”。好有诗意。很难想像,这饱含诗意的话是从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抻展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一天晚上,我正熟睡,胡老师到宿舍摇醒了我。我第一时间猜出了什么,急忙穿了衣服跟他往园子里走。进了园子,胡老师自顾回屋睡觉,留我一人守在昙花前。皎月如钩,月光水银泻地般泼洒在昙花上,白皙丰腴的花骨朵一个个颤巍巍抖动着渐渐膨胀开来,一小丛雪白的花瓣儿探出头来,一片两片,娇嫩欲滴我见犹怜。还在惊喜间,一大团花蕊绽放出来,温润如玉、洁白如雪,一根根娇嫩的蕊芯上金黄色的花粉轻烟一般飘散出来,暗香袭人,妙不可言!紧接着,一朵两朵,不到一个小时,整树昙花逐一绽放,像一只只高洁的仙鹤扑棱着翅膀掉落在我的面前,撼人心魄,心跳如鼓!我无法挪动脚步,直到露水打湿我的头发,花瓣依次像绢扇一样一一收紧,再不打开。
胡老师一个人住在院里,只有一条退役的老犬陪着他。老犬叫大林,是一条日本狼青,已经15岁高龄。两年前,大林随胡老师去新疆罗布泊搜救失踪科学家彭加木,回来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了。偶尔见大林颤巍巍在花园里慢慢踱步,风箱般喘气,我不敢近前。
“看样子它也是这几天了。”就在昙花谢了没几天,胡老师突然朝我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三天头上,我在园子里没见着胡老师。寻到停尸房后墙,胡老师正拿锄头挖一个坑。过去一看,大林躺在一棵木槿树下咽气了。我帮胡老师挖好坑,胡老师把大林抱到坑里,一锄锄往下刨土。埋了大林,我有些不安。胡老师却头也不回往屋里走,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我在那年的深秋离开警犬队,我去园子和胡老师告别。埋葬大林的木槿树下长出一丛石蒜,似火如血,红得让人瞠目。
“记住小朱!这样的客不要请!”胡老师见我傻傻盯着石蒜看,告诫我说。
我知道,石蒜又名彼岸花,曼殊沙华。花开无叶,叶生无花。在花界中,曼殊沙华是“冥界之花”,和昙花一样,凄美惊艳,据说是不吉利的。
多年后,我有了一个不错的山居,有了自己的院子。山高路远庭院稀落,除了几个昔日刑警队的老兄弟常来走走看看,少有访客。我种了满园子完全不输胡老师园子的花,四时有序常开常败,只是没栽昙花也没栽石蒜。花开时节,我也会主动给那几个不多的访客打电话,告诉他们,啥啥花开了,来喝几杯酒赏赏花吧。
但我始终没敢把这些花叫“客”,一如胡老师那样诗意地叫。或许,我一生也没做到胡老师养花那样的随性那样的洒脱。即便我爱花,爱得那样的痴迷。(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