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店的光

版次:011    2024年07月04日

□李晓

已是晚上10点了,老雷开的书店,灯光还亮着,他在等一个人来买书,就是出差归来的老侯。

出差前夕,老侯叮嘱过,帮他留一本《傅雷家书》,他想再好好读一读,那个谦卑与傲骨交织、冷面热心硬骨头的父亲在书信里传递出的对儿子绵绵的爱。其实那本书老侯之前买过,有一年搬家时不知遗落在哪儿了。老侯是一个爱读书之人,晚上在床头灯下看看书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些年来,老侯坚持到老雷的书店里买书,算是对老友的一种默默支持。

老侯来到书店时,已是晚上11点多。城市里突然刮起了大风,天气预报说是8级以上,老雷感觉暴风要把屋顶掀走了。人在这种天气里,往往有脆弱的情绪袭来。暴风中,闪电划破夜空,惊雷在云层里霹雳,老雷说,今晚不回家了,就在书店里睡吧。老侯听从了老雷的建议。风刮了又刮,老雷和老侯都没睡着,他们在风声呼啸里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

老雷的书店,在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旁边是一家洗脚店,有时一些醉醺醺的客人会朝书店里望一望,但很少进店里来。一边是感官的享受,一边是精神的滋养,它们是两条很难交融的河流。

在高楼林立、车流滚滚的城市里,老雷这个只有50多平方米的小书店,实在是不显眼,书店的招牌也有点陈旧了。春秋书坊,这是我给这个书店起的店名,有一点古风漫漫,又如读书人相伴的寂静岁月。20多年前,老雷是一个工厂的车间主任。下岗后,老雷有些茫然,有人建议他开一家面馆,有人建议他开间五金店,还有开矿的朋友联系他一起去山西、贵州采矿。一直喜欢读书的老雷,沉思默想之后,租下这间小房子,开起了书店。

起初那些年,老雷一年的收入比他当车间主任强。但近些年来,生意惨淡,让老雷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实体书店遭遇电子书籍、网上书城的猛烈冲击,有时连交店里的房租、水电费也困难。不过,房东是一位爱读书的面容清瘦的老人,很是大度地给老雷降低了房租。有天我去老雷书店里买一本张岱的《夜航船》,眉毛发白的房东老人正端来一碗青菜面条给老雷当午餐。

老雷的书店,大书柜里满满当当的书,感觉把房子也压得沉沉的。我有时半趴半跪在书墙里挑选书籍,恍然间真变成了一只蠕动的书虫。书香弥漫的小书店里,墙壁里渗透的也是书香,与一个好酒之人嗅到老窖里的酒香一样勾人心魄。

老雷的个体书店,一般早晨7点就开门,是这个城市最早开门的书店。老雷说,一些爱书之人如吃早点一样,一大早就要到书店里来裹一身书香,然后便一头扎入滚滚红尘的世俗生活里去。

我最初去老雷书店的那年,还是满头青丝,而今两鬓已泛起了白霜。这个城市里还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读书人也是如此,在书店的进进出出里,悄然吞食消化着各自的人生,一点一点打破着各自生活里竖立的壁垒。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在对书籍纸张的摩挲、对文字的阅读里,对这个世界慢慢变得忍耐与慈悲起来。

有一次老雷跟我闲聊,他说支撑自己把书店开下去的信心,是这个城市里的老读者们。他们常常把书名开个单子交给老雷,让他帮忙去进货后再来购买。这是一种多年培养起来的信任,根须一样在书店里蔓延生长。

老雷的小书店,成为这个城市里的读书人心上停泊的一叶小舟。前年的一天,老雷的岳母去世,书店耽搁了两天开门,几个来到书店的老顾客赶紧给老雷打电话过去。得知消息后,几个老顾客相约赶来送逝者一程,一起帮老雷张罗。老雷告诉我,他很感动,他和书店的一些老读者有亲人一样血脉相连的感受。

更让老雷感动的是,几个老顾客得知老雷艰难维持书店的事情后,找到老雷说:“雷哥,你可不要关门啊,实在撑不下去了,我们众筹一点钱,帮你渡过难关!”老雷说,只要自己活着有一碗饭吃,就要一直把书店开下去。

去年的一天夜里,老雷住在书店里,突然听见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起床一看,一只耗子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书。老雷后来就在书店里养了一只猫,耗子果然撤退了。

有天,我去老雷的书店,那只纯白色的猫“喵喵喵”叫着在前面给我引路,让我走到一排刚来的新书前,我一眼就看到了一本新书,那是刘震云刚出版的一部小说。难道这只猫也知道我的阅读趣味,还是它嗅到了一个书店老顾客的味道?

城里的寂寞小书店,它闪烁的微光,洒在我心灵的幽僻小径上,给我澄静之中的力量,也发出久远年代的沉香。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