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7月13日
□李晓
今年7月的一个傍晚,万州五桥老街的向大哥站在河边,他抬眼看天,天空蠕动着厚重的积雨云,云层里突然闪烁出亮光,像一条银丝带的大河在流淌。
看到这厚厚云层,七十出头的向大哥,心里又悬上了一个沉沉铅球。向大哥的心与老街人一样,每到夏天汛期,晚上睡觉总是不踏实,临街的五桥河,平时河水如乳汁一样哺育着老街人,一旦洪水来袭,翻滚上涨的滔滔河水如一头发飙的食人怪兽。在老街生活了八十多年的王大爷,有严重的骨质疏松,时常感觉腿脚无力,走路蹒跚。王大爷的床前,放有一根竹制拐杖,被大爷摩挲得油光发亮。去年夏天,我上王大爷家做汛期安全检查,大爷说,下大雨时,他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只要社区的人在广播里喊防洪水,大爷就迅速拿起拐杖往外跌跌撞撞跑。大爷的话,顿时让我心疼了。
去年7月的那场洪水,真的说来就来了。那天凌晨4时,雨水滂沱,向大哥打着手电去河边查看水情,浑黄河水翻滚着上涨。向大哥的心揪着。凌晨5时,眼看河水就要临街了,向大哥冲过雨幕,他沿着老街人家快跑,双手握拳,猛砸房门,大声喊:“洪水来了,快跑,快跑啊!”昨天晚上,社区就挨家挨户上门出了防洪通知,大部分人撤走了,但还是有不少侥幸心理的居民,不愿意离开老街的家,守着那烟熏火燎的房子。向大哥的拳头与呼喊真有效,通过他与社区干部、武警官兵与各方人士共同努力,老街在这场洪水中没有出现一个人伤亡。在随后老街的清淤工作中,奋战在一线的向大哥声音嘶哑,起了血泡的双手半个月才痊愈。
去年夏天的那场洪水,咆哮着冲上了五桥河上老桥的桥帽。洪水过后,老桥的身子依然稳稳伫立,向大哥与几个居民默默弯腰,向这座老街人心里如老祖宗一样的老桥鞠躬感谢:老桥啊,您又挺过了这一劫,风雨过后安然无恙。这座百年石拱桥,桥身有三扇孔眼,中间最大,桥两旁的两扇孔眼俨如幽幽眼睛,在凝视着桥下潺潺河水,凝视着老街一代一代人的来来往往。
去年秋天,让老街人心里千呼万唤的五桥河防洪减灾安全防护工程落地实施了,这项工程,就是在老街河流上游,沿着山体开掘出一个1100米长的分洪隧洞,通过汛期洪水期间的水位调节,把安全水位线上的洪水引入隧洞分流,让导入的洪水流入下游长江。
今年7月的这场洪水,让刚刚竣工的五桥河安全防护工程得到了首次检验,也让向大哥和老街人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那天清晨,河水流速达到每秒213立方米,按照防汛规定,一旦每秒突破128立方米,老街上游的安全防护工程的分洪隧洞入口处的控制堰、溢流堰就把超限洪水引流至侧堰流入分洪隧洞,从而成为一条安全泄洪、行洪的绿色通道。
洪水安全过境后的这天早晨,金色霞光披上老街房屋、黄葛树、石拱老桥,也宛如蜂蜜一样流淌到老街人的心中。我来到老街,走进王大爷的家,正在吃糖水荷包蛋的王大爷对我眉开眼笑,他说:“哎呀哎呀,那个分洪隧洞确实厉害,把洪水都管得妥妥的了。”大爷床头的拐杖,由床头摆放到墙角了,他说,我们这些老街人啊,现在下这样大的雨,也可睡上一个安稳觉了。望着大爷长长的白色寿眉,我感觉他也活成了我老祖宗的模样。真想上前轻轻地拥抱他一下。
来到老街画像的黄师傅那里,他正在给老街一个何姓居民画像。黄师傅对我说,昨天晚上那场大雨,分洪隧洞立下了大功劳啊。黄师傅说,他之前已经得到分洪工程竣工的消息,确信汛期的老街可以安宁了,所以晚上没有回到新城的家中去居住,凌晨2时的暴雨,雨点叭、叭、叭打在窗外黄葛树叶上,黄师傅惊醒过来,他似乎又有些不放心,翻身起床,从临河窗口望出去,看见河水没怎么上涨,就泡上一壶茶,一个人喝着茶到了天亮,等来了朝霞披上临河包浆漫漫的老房。
黄师傅画像店内的墙上,挂满了他给老街人的画像,为老街人画完像后,有一些他会复制一份留作纪念。某天,我在黄师傅的店里闲聊,他指着墙上画像一一介绍起来,而其中的一些人已经从老街启程,驾鹤远行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些年,人人都可以用手机拍照,喜欢画像的,还能通过电脑完成,黄师傅画店里的生意便日渐萧条,但黄师傅一点也不急。老街的街坊们也在一天天道别,一家一家搬到了新城居住,老街的烟火气冷落了。依旧守候在老街、尚未搬走的少数人家,只要望一眼黄师傅的店以及那棵如老僧入定的黄葛树,心里就会漫过一股安慰的暖流。
我来到老街一条叫香炉巷的巷子,遇见正在巡街的傅哥。每天到老街老巷走一走看一看,上居民家嘘寒问暖,成为傅哥到社区工作以来设定的钟摆。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傅哥,刚从外地学习归来,赶回时正好遇上这场暴雨,他对分洪隧洞工程很放心,但晚上还是在社区值班。
老街河流上的这个隧洞分洪工程,傅哥付出了心血。这个工程需要迁移12座居民家的祖坟,傅哥一家一家地做宣传工作,真可谓苦口婆心,居民们疑虑摇摆的心终于被傅哥感化了、消融了。其中有4座祖坟,傅哥把挖出的遗骸一点一点捧入新买的骨灰盒中,然后用私家车起运到新的墓地安葬。傅哥对新坟鞠躬喃喃:“老辈子们啊,迁移您们的坟,都是为了老街安宁,谢谢了!”
我和傅哥来到老街河流岸边,河水正顺畅流动,它流过老街人的心坎,慢慢地,在心上也垒积起了一个河床。河床之上,安卧的是时光深处老街人的悠悠岁月。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