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清凉小院幽

版次:011    2024年07月18日

□李晓

夏日,我徒步去陈哥在乡下的院子,那里离城20多公里。中途,我先后拥抱了6棵大树:黄葛树、皂荚树、樟树、梧桐树、水杉树、柏树。在徒步山野的行程中,情不自禁地拥抱大树,是我多年的习惯。大树与我,有着心流与树气的神秘贯通,相互滋养。

陈哥在电话里说,小院里的丝瓜、番茄、茄子、辣椒、四季豆、葡萄成熟了,等着我去吃新鲜蔬菜。他还说,小院里散养的那只7年的老鹅,也准备宰杀了炖来招待我。我赶忙说,陈哥,千万别宰杀鹅,我还想看到它。每次去山里小院,那肥胖大鹅摇摇摆摆中嘎、嘎、嘎叫着在前面给我引路。陈哥笑笑说,那我就依了你,把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宰了炖汤。前几天,陈哥去雨后山间松林下拣了一大筲箕山菌,老母鸡与山菌合炖是绝配。

满山大树拥抱中的青砖青瓦小院,叶影疏疏,草木清凉。6年前,陈哥毅然放下城里经营的建材生意,交给儿子打理。他对儿子说,我和你妈准备去乡下养老,这下就靠你自己了。儿子说,爸、妈,你们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放心,我会好好把生意做好。

这里是陈哥一个亲戚家废弃的小院,包浆四溢的老院,被情怀满满的陈哥收拾得古朴干净。小院里摆满了石缸、石槽、石磙、犁耙,屋檐下还有一个石磨,治愈着我对农耕年代的愁绪。

陈哥还在小院四周种了果树,樱桃、长果桑、翠冠梨、黄桃、橘子、李树……四季果香漫漫。瓜果蔬菜成熟时节,陈哥常委托小镇司机把一包一包的新鲜菜果给我带到城里来。我在城里吃到陈哥送来的瓜果蔬菜,陷入枯萎的心一派青翠欲滴。我悄悄提醒自己,打量尘世,不必用那样阴郁的眼睛去窥探他人与万物,凝视深渊过久自己也会陷入深渊,头顶阳光心情也会变得灿烂。

其实这些年,我早已把陈哥在这山里的小院当成了家。人到中年,感觉自己有时变得有些暮气沉沉,一眼望去,自以为窥见的人心让我变得不堪承受,索性喜欢独处。一个人去山野徒步,是我度过时间的方式。在徒步中,我遇见了山中读书人、老寨堡古碉楼、二十四节气里的风霜雨雪、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我同不少热情朴实的乡人也成了信赖的朋友,这些人家遇到红白喜事,我总要随上一份礼。有时候,我在山里人家住下,在星斗满天下,月光缥缈中,草虫唧唧声里,也把一些淤积的心事放心地托付给他们。

这天下午来到小院,陈哥说,你先洗个热水澡吧。在小院里的洗澡间,热水淋浴中,我全身的毛孔都喜悦舒展。陈哥给我拿来一套干净休闲衣换上,一嗅,衣上还有山里阳光的味道。

陈哥说,你先到山里转一转,我在屋里炖鸡。

我转悠到山后,古木森森的松柏如浓黑油墨,散发出一种肃穆庄重的气场,林子里鸟声密集。陈哥告诉我,住在山里这些年,他不靠手机上下载的植物识别软件就可以自己辨认好几十种植物了,还有不少鸟也认识。在春天,陈哥小院屋檐下的巢居里,几只毛茸茸的雏燕软耷耷地趴在草窝里,睁开清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它们生命摇篮的这个院子,望着燕妈妈从蓝天白云下“嘻嘻嘻、唧唧唧”衔食归来,那一刻,陈哥会浮现起母亲养育孩子的如烟往事。令陈哥遗憾的是,老母亲十多年前已离世,不能陪儿子来小院里住一住了。

在山腰,有一个巨大山洞,当地乡人告诉我,山洞里当年住了乡人,洞里冬暖夏凉,30多年前被镇里迁移到了新址建房。这家山洞人家的儿子,在北京上了大学,现在是北京一家公司的老总,前年夏天,从山洞走出的游子回乡,还专门到山洞里住了一晚。去年秋天,我来陈哥的小院住了几天,我在山洞里读完了作家叶兆言长达510页的《南京传》,这本砖头一样厚的大书,我已经买了3年多,但在城里,苦于磨磨蹭蹭中的手机浏览耽误以及被俗事缠心,只懒懒散散翻了几页就草草作罢,感觉这本束之高阁的大书,如幽怨眼神在凝望着我。

傍晚,天空突然堆积起了浓重的黑云,我赶紧在山风呼呼中回到小院。

陈哥已开始炖鸡了。他首先劈柴,是一个老槐树的树桩,树桩上生了一层绿藓,我伸手抓一把,掌上全是树上的粗纤维。陈哥扬起斧头朝树桩劈下,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木柴,作为炖肉燃料。柴火灶上,陈哥用的还是老铁锅,他把金黄油亮的腊肉切成小坨,放入铁锅里与鸡肉、山菌一起炖下,陈哥从石缸里舀出山泉水盛进锅中,起初用大火煮沸,而后用小火慢煨。烧大火用柴块,那柴块在灶里燃得欢腾,熊熊燃烧中突然发出一声大响,陈哥感叹说,这是不是惊动了树魂啊。

天空突然炸响一声雷,吓了我一跳。小院里的瓜藤在风中飒飒飘动,竹篱笆嘎吱嘎吱响。陈哥把小方桌摆到屋檐下,揭开锅,哇,小院里肉香氤氲,还有凉拌黄瓜、水煮花生、清蒸鲢鱼、腊肉煎红薯粉、山药炒木耳等山里土菜。陈哥说,你要不喝两杯吧。我点点头。陈哥与我,都倒上满满一杯他泡的拐枣酒,酒呈殷红色。陈嫂说,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吧,于是她也斟满了一杯酒。陈嫂的大脸盘如向日葵,嗓门大,语声洪亮,我有次夸她“旺夫”,惹得陈嫂大笑。微醺中,陈哥望着我说:“你与我,是能够一起变老的朋友。”我怔了怔。

晚饭后,我和陈哥在院坝抬头望天,只见黑云低垂,如庞大笨重骆驼在缓缓蠕动,一道闪电在云层缝隙中划过,似乎是在给行走的黑云照亮天路。

晚上8点,积压黑云里,滂沱雨水哗哗哗从天倾落,从雨幕中望出去,山野景物迷离摇晃。很快,小院下方的溪水变成轰鸣山洪,朝山下直扑而去。

半夜醒来,雨早停了,虫鸣声此起彼伏,这是山野的民间乐队,山野的背景音乐。恍然间,我也化作山野夜里一只昆虫,栖息在它万吨氧气输送的庞大森林里,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