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单线儿

版次:011    2024年07月19日

□朱孝才

警校毕业半年后的一天,刑警队刘队长突然对我说:“小朱!你可以划单线儿了。”

“划单线儿”就是放单飞,一个人独立办案。这对一个见习刑警来说既是肯定也是褒奖,更是一次提升,意义不言而喻。我还在将信将疑,刘队长说:“龙驹区马龙关发了起拦路抢劫案,是真是假两不分明,你去查证一下。”

第一次划单线儿,我好兴奋。闹钟发条上了一次又一次,生怕误了第二天的早班客车。

龙驹在江南,是湖北进入川东的第一个镇子。客车凌晨五点从万县县城沙河子发车,赶第一班轮渡过长江。人货混装挤满一车,一路颠簸直到太阳偏西才到了龙驹。特派员老严二话不说,给我找了台手扶拖拉机一路突突突往马龙关走。掌灯时分,拖拉机手指指前面的村子,撂下我走了。

村子叫枫香,名字很秀雅,果真能见着大片大片的枫叶和高大笔直的枫树。严特派介绍,我可以在大队支书或大队会计家过夜,究竟住哪家这是个问题。一问路,两家都在前方的山坳里,相距也不远。搭眼一望,会计家房前屋后柴垛整齐,屋檐下晾晒的被单、衣服也干净。相比之下,支书家倒还寒酸些,屋顶还盖着半边茅草。我决定就住会计家了。

会计三十来岁,精瘦精瘦,浑身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我递过工作证,他嘴上说不用看,却拿工作证凑到煤油灯下过细看了。看完咧嘴一笑说:“恁年轻的公安,还头一回见着。”说话间灶屋出来一个大嫂,红扑扑的鹅蛋脸,大眼丰鼻,浅浅一笑露出满口糯米般的白牙。身后探出个比大嫂小一号的红脸蛋,眼珠子滴溜溜往我身上扫。一定是会计的媳妇和女儿了。我喊了大嫂,又拍拍小丫头脸蛋,掏出几颗糖果往她手里塞。小丫头拿眼看大嫂,大嫂说“叔叔给的,接倒嘛!”小丫头这才接了糖果,一溜烟跑灶屋添柴续火去了。“赶早不如赶巧,正要吃饭,我去加两样菜!”大嫂朗声说。“大嫂,莫把小朱当外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就你家老腊肉,多加两片就行了。”我忙说。我这话传递两层意思,一来我可能得住几天,二来我进屋就已经闻到腊肉香味儿了,说这话无非表明我不拘礼,没把大嫂当外人。一眼看出,这个家是大嫂在当,搞定了大嫂,一切都好说。

吃完饭,我和会计在堂屋边抽烟边聊天,村里的社情环境、报案人的基本情况知晓了大概。大嫂进进出出忙活着,一支烟工夫,请我进一间偏屋歇息。大嫂拾掇了一张床,床前放好一盆洗脚水。不能过分客气,我脱了鞋袜烫脚,直说给大嫂添麻烦了。大嫂站一边等着,大大方方道:“朱同志不嫌我家寒碜就行哟。”待我抹干脚,大嫂倒了洗脚水,添了灯油才掩上门走了。被子、床单都是新洗过的,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味。夜深人静,老鼠在屋梁上窸窸窣窣走过,隔壁牛圈里老黄牛在扑哧扑哧反刍。窗外下起了小雨,檐滴扑簌簌打在肥硕的芭蕉叶上扑通作响。蕉雨松风中,我睡得格外香甜。

天麻麻亮,还做着残梦,一股香气直往鼻孔里钻。隔壁灶屋,噼噼啪啪响着。一会儿,大嫂端碗面条放到我床头,面条上窝着两只煎得两面金黄的鸡蛋,细声细气说:“朱同志,先过个早。”我迭声说着添麻烦,急忙穿好衣服,端着饭碗到外面吃了。刚放碗,大嫂又把洗脸水给端来了。

洗漱出来,天已大亮。小丫头和我混熟了,拿了本叫《鸡毛信》的小人书过来,怯生生望着我。我搂过小丫头,给她念了没几句,小丫头夸张地咯咯笑着。

这样打发了一段时间,会计把报案人叫来了。

报案人三十来岁,一脸猥琐,正眼不敢看人,只时不时偷瞄下大嫂。他说的抢劫现场在马龙关外一个小地名叫“象鼻子卡梁”的垭口。从垭口隔河望去是湖北利川,一条盘山公路逶迤而上。“那儿叫九道拐,翻过九道拐是利川的谋道区。”会计指着那条公路介绍说。

“谋道”我是听说过的。高中地理讲,号称植物活化石的世界上最大的水杉树就生长在那里。我问一句报案人答一句,案情清楚了。报案人五天前背了一窝猪崽儿去谋道赶场,卖了十五块三毛钱。买了七毛钱的叶子烟往回走,擦黑路过象鼻子卡梁。一个黑大汉钻出来,拿刀逼着他,用棕绳把他捆了,身上的十四块六毛钱给抢走了。黑大汉走远了,他才在石头上把绳子磨断了跑回家。报案人是个鳏夫,家里还有个盲老娘。绳子就在报案人手里。我拿过绳子,看了断口。让他抬起手腕,手腕上还有一道一道的擦伤。我拿手碰碰,报案人负痛一般缩了缩手。

我做了笔录,让报案人走了。大嫂望他背影唾了一口,嘀咕道:“信他话,除非石头开花马长角。”话里有话呀!会计直使眼色,大嫂不再吱声。待会计一边忙去了,我抽身问大嫂。大嫂快人快语,就说了个大概。这报案人小名拐子,平日里游手好闲,三十大几没讨着媳妇,和村里一个向寡妇好上了。偏偏向寡妇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拐子就三天两头把家里东西拿了往她家跑。只要哪回手里没提东西,向寡妇连门都不会给他开。大嫂这一说,我更有底了。拐子说的那捆人的棕绳我细细看了,虽然有磨痕,但断口紧要处却很整齐。拐子的手腕上有道道擦痕,都呈片块状,没有隔断,说明是在没有阻隔的情况下形成的。我要这点都看不出来,警校两年侦查专业算白学了。问题是必须抓住拐子的把柄,拿到他的口供。不然,他一口咬定就是被抢了,你爱咋样咋样,下不了台的还是我。第一次划单线儿,别闹笑话是硬道理。

接下来两天,白天我在村子四处走走,找人问些不痛不痒的事,天擦黑便和会计溜到山坳朝向寡妇家方向瞭望。第三天头上,向寡妇家的狗叫了。一会儿,屋顶飘出了炊烟。我和会计蹑手蹑脚摸到向寡妇家。推开门,拐子和向寡妇都傻了眼,慌慌张张把手里装了肉的碗往黑旮旯里塞。事先我和会计商量好,他和拐子说些盐咸醋酸的话,我拿电筒四下找寻。不一会儿,我在石磨底下找到一截棕绳。绳子一端被割断了,茬口和我手里的绳子严丝合缝。没等我开口,会计黑起脸说:“拐子!吐泡口水舔转去,不然,朱公安的金箍子(手铐)是带起的哟。”

拐子哪敢犟嘴?一脸懊丧蹲下了。

翌日,辞别会计一家,我带拐子回区上处理,会计一家送我到大路口。见我要走,小丫头哇哇大哭,走出一里地了,还能听见哭声。

快到马龙关,拐子突然停下,让我走前面。我警觉道:“为啥?”“防狗呢!”拐子殷勤说。“走你的好了!我是怕狗的人吗?”我拍拍腰间的手枪抢白道。再走出一段路,拐子几步溜到一丛竹林,动手掰一根竹棍。我又警觉问:“你想干啥?”拐子还是满脸殷勤地说:“防狗呢!”“莫耍花招!赶紧走。”我呵斥道。拐子可怜巴巴放下竹棍,悻悻地头里走了。

拐过垭口,随着几声沉闷凶恶的低吼,树丛里猛地窜出两条大黄狗。刹那间,拐子一跺脚一声吼,前头那条狗尾巴一夹往后缩了,后一条径直朝我冲来。我侧身一闪,脚下一滑跌落到身后的田埂下,左脚踝被一块尖利的石块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我顾不上疼,下意识抽出手枪。抬头一看,拐子趴在田埂上,向我伸出了手。我愣了愣,还是伸出手握住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他只用力一扯,我便被他拽上了田埂。

我脚踝血流不止,两条狗早已不见踪影。正没主张,拐子犹豫着请我坐好。他对面坐下卷起我裤腿,把我左脚夹在他双膝间,左手按住我脚踝,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太阳出来一滴油,手执金鞭倒骑牛,三声喝令长江水,一指红门血不流。”也怪,没念几遍,血不流了,感觉也不太痛了。

“拐子!你刚才使的啥妖法?”重又上路,我一脸正经问。拐子苦歪歪地不肯说,我拉下脸唬道,“你不说,见不着向寡妇了。”

“止血咒!迷信的。”拐子可怜巴巴说,“其实就是摁住了您的血脉,管用。”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万州区公安局一级高级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