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孝德

200多年前的乾隆年间（1736～1795年），巴渝文人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他们来到重庆今日之沧白路，他们要看一看巴渝十二景排名第二的“洪崖滴翠”。200多年后，全国各地游客蜂拥洪崖洞，他们要看一看洪崖洞的夜景。据说，他们把此景与日本动画片《千与千寻》里汤婆婆的油屋相提并论：它们同样是依崖重叠而建，貌似仙居，入夜灯火通明，玲珑剔透，璀璨夺目……有人怀疑，宫崎骏创作油屋的灵感来自于巴渝地区的吊脚楼。

早在宋朝已被人关注

我查过百度，也问过AI，它们都承认洪崖洞景区的火爆与传统文化有关。但是，仅此而已，没“人”提到这网红打卡地与“洪崖滴翠”之关系。洪崖洞，真的与“洪崖滴翠”没有关系吗？

“洪崖滴翠”被遗忘，让人愤愤不平。我以为，无论是山或者是水，离开了文化的滋养也就失去了灵魂，只有当历代文人把感悟与诠释层层叠叠地附着在山水之上时，山水才会放射光芒，才会灿烂夺目。我认为名列巴渝十二景之二的“洪崖滴翠”，诠释远比风景本身更精彩。

“洪崖滴翠”，早在宋朝就已被人关注了。明朝人曹学佺的《蜀中名胜记》记载说：“城西雉堞下有洞曰洪崖，覆以巨石，飞瀑时至，亦名滴水崖。有元丰时苏轼、任仲仪、黄庭坚题刻。嘉泰中，成绘筑吏隐亭于其间，洪偲又建轻红亭。”此后，“洪崖滴翠”成了渝城八景之一景。“洪崖滴翠”反映了重庆人较高的文化水平和文学素养。如果，此名取个什么“滴水”，或者“滴泉”“滴珠”等等，那就土俗了。滴翠，是通感浇铸的不老佳句，是充满诗人灵气的妙语——总觉得诗人刚一写出，顿时化作一只黄鹂腾空而起，骄傲地在空中盘旋鸣叫。也许，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可以取一个比这意境更妙的名称。

王尔鉴将其选入巴渝十二景

乾隆年间的巴县县令王尔鉴，把“洪崖滴翠”选入巴渝十二景中，还为它写下了一首神采飞扬的诗：“洪崖肩许拍，古洞象难求。携得一樽酒，来看五色浮。珠飞高岸落，翠涌大江流。掩映斜阳里，波光点石头。”尽管王县令用心写诗，但终归还是万取一收，遗貌取神罢了，并不能完全反映洪崖之美。

为了说明选定“洪崖滴翠”的理由，王尔鉴在诗前还写有一个小记：“洪崖洞在洪崖厢，悬城石壁千仞，洞可容数百人，上刻‘洪崖洞’三大篆字，诗数章，漫灭不可读。城内诸水，踰堞抹崖额而下，夏秋如瀑布，冬春溜滴，汇为小池入江。石苔叠翠，池水翻澜，夕阳返照，五色陆离，莫可名状。至若渔舟唱晚，响答崖音，又空色之别趣也。”在众多的写“洪崖滴翠”的诗歌中，姜会照的诗可以一读：“飞来何处晴如雨，漠漠高旻色映空，自是仙崖张画景，岚光一片袅清风。”

洪崖洞位于沧白路旁边岩下，原嘉陵江索道下，大致就在洪崖洞风景区人造的崖洞处。洪崖，百姓多写作洪岩，因巨石突兀，半悬崖外而得名。洪者，大也。崖下有一天然石洞，宽大犹如今天的剧院，可容数百人，人称洪崖洞。据《巴县志》记载，宋元丰年间（1078～1085年），苏轼、任仲仪、黄庭坚曾在洞里留有墨迹，但如刀的岁月，早已刮去了崖壁上的痕迹。洞前悬岩千仞，如刀劈斧削，壁下是流淌不息的嘉陵江。崖上旧为炮台街，崖边蹲有两尊铁炮，虎视两江汇合处。民国年间为纪念辛亥革命先锋杨沧白，将炮台街改为沧白路，路旁曾经是名噪一时的东川书院。今天，沧白路边，我们还可看到辛亥革命时重庆蜀军政府都督张培爵的纪念碑。

“洪崖滴翠”是有来历的。相传，洪崖滴水长年不断，崖下生出一片绿苔；水滴在苔上，溅起水雾，遇到日光照射空中便产生五彩的光，“洪崖滴翠”因是得名。其实，这种说法不能说不对，但是如果“洪崖滴翠”仅是如此，那么它便不会流传得如此久远，以至于我们今天仍在追忆。

“洪崖滴翠”之所以魅力无穷，那是因为它具有四季变换、常看常新的特点。夏秋季节，重庆多雨水，城中的百溪万涓多汇于此，夺崖而出，飞珠溅玉，似扬花飘絮，若晴天飞雪，蔚为壮观；水流着地，雷声轰然，声传数里。有人曾见过暴雨时的洪崖奇观：大雨倾盆，平地涨水，四处的水都在找低处；洪崖来水千万吨，皆争先恐后，横崖而出，如银汉天漏、长江河断，势不可挡，狂吼之声让人心惊肉怵。春冬两季，雨水减少，壮观景象不复存在，但线瀑滴泉却日夜不息。全年这里水流不断，使崖下长满了很大一片绿苔，遇夕阳返照，空气中的雾气便生发出七彩的光，这个成因与虹的形成大致相似，但它没有虹那么规矩的形状。

也有人对产生“彩云”的原因做了另外的解释：崖下，旧有一大池，大概是水流长期冲击而成，池水被瀑布冲击，池水翻滚不停，遇到日照，一池水便成了五彩色，绚丽夺目，让人百看不厌。“洪崖滴翠”还有配景，过去，崖畔荆棘丛生、巨藤攀岩；另有三五株黄葛树、苟树生长在悬崖边上的石缝里，横杆斜枝，遒劲有力，别有生趣。

笔者青少年时，隔江住在洪崖洞斜对面，总觉得那时的能见度特别好，在家门口就可清晰看到洪崖洞全景。偶尔，在嘉陵江的枯水季节会来到洪崖洞的江对面，又或是乘坐父亲的船路过洪崖洞江段，洪崖洞就像一幅挂在眼前的画。实在说，洪崖洞除了喷涌而出的水，以及瀑布旁边的树或野花尚可叫赏心悦目外，其余的景观完全可以用乱糟糟或原生态来形容。

洪崖洞“被看”虽然不咋地，但是站在“被看”处看其他的景，绝对是个好地方。春天里，脚下的嘉陵江瘦成弯弯的月牙形，夕阳西下，满天绛红，落日残照，一川金波，白帆片片，溯流而上，真是画图难足。夏日里，更有渔歌互答，竹枝酬唱，一江欢乐，撒遍两岸。江的斜对岸，是江北名胜，莺花碛（碛乃江洲）。春天，碛上莺飞草长，绿色满眼，野花怒开，红白点缀其间，若镶花之锦缎、多彩之碧玉，让人心驰神往。有清代诗人姜会照《莺花渡》为证：“花发媚游客，莺啼欢酒家。春城环二水，野渡艳三巴。春雨流金碧，清风度落珈。会当携斗酒，买棹问莺花。”入夜，洪崖上还可观江北的另一胜景“金沙火井”。江对岸是江北的金沙门一带，江边一树树的火焰，一二尺高，蹿跳地燃烧着，随风摇曳，婀娜多姿。关于火焰的成因，有人说是天然气，有人说是沼气。渔夫、船工往往借用这火煮食，不但免费，且方便至极。

洪崖上是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的观景佳处，而洪崖洞中则是乞丐们的避难之所。洪崖洞宽大，且冬暖夏凉，成了这些人的家。乾隆《巴县志》载：“此洞向为丐者居。乾隆十五年，知县张兑和清之。”也许是衣衫褴褛的穷人妨碍了他们观山望景，于是尽情逐之，这未免有些不人道了。

洪崖曾是重庆城的北门

洪崖曾经是重庆城的北门。重庆旧谚曰：“洪岩门，广船开，杀鸡敬神。”崖下岸陡水深，是停泊大船的良港。

洪岩门肇始于南宋，重庆守将彭大雅为抵抗蒙军，拼命筑城。早期的洪岩门是可以开的，后来因防守困难——多一扇城门，就多一个薄弱的地方，于是便用石头将城门封闭了。旧说重庆城九开八闭，是因为风水的原因，我表示怀疑。

民国年间的文人描述洪崖洞，说喷崖而出的是泉水、溪水。到了20世纪70年代，随着城市人口的增多，溪水中逐渐混入了生活污水，最后，基本上都是生活污水。城市污水高空排放，不仅脏而且臭，最后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于是明排被改造成暗排。洪崖洞排水的历史从此结束。2006年开始改造洪崖洞片区，设计者为了保留“洪崖滴翠”的意象，特意留下一段崖壁，并造了一个洞，若是洞上再排水，人们还是可以领略一点曾经的“洪崖滴翠”韵味。尽管是人工的，但还是比没有强。

洪崖洞旅游商业区，如今火爆得有点吓人了，谁也不能说这与传统的“洪崖滴翠”没有丁点关系。但是，若说有关系，那么这个份额占多少呢，怕也很难划分。为了找到“洪崖滴翠”对现代洪崖洞景区影响的份额，我甚至查阅了大量的论文，不过，结局仍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最终，我喜欢上了宋书楠等人在《符号学视角下的洪崖洞旅游吸引物研究》一文中对景区吸引人因素的分析，他们认为，景区有十大高频词汇：1.洪崖洞，2.重庆，3.夜景，4.吊脚楼，5.特色，6.建筑，7.火锅，8.解放碑，9.千厮门大桥，10.千与千寻。继而，他们细化了景区吸引人的因素，大致有这么五点：1.景观吸引，2.文化吸引，3.心理效应吸引，4.休闲吸引，经济使得吸引。

如此分析，不服气都不行。里面不仅有众多的传统文化因素，同时也有环境的因素，“洪崖洞”作为独特招牌，排在第一，谁还敢否认“洪崖滴翠”对洪崖洞景区成为网红的影响呢！从表面看，洪崖洞在前，“洪崖滴翠”在后，但是，“洪崖滴翠”从出现到现在的两百余年时间里，宣传自己的同时，也宣传了“洪崖”二字。尽管，洪崖洞景区出现后，不再提“洪崖滴翠”，但是“洪崖滴翠”的灵魂已经附着在“洪崖”二字之上了。

不管怎么说，洪崖洞景区不是凭空构造的，并且景区在设计与建设的过程中，“洪崖滴翠”都是整个景区的立意。不信，就看看那象征性的洞以及那终年不绝的滴水。（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