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来到万州这座城市已30多年。光阴远去，除了孩子长大，除了眼袋像岁月里的阴影一样伴随妻子，除了核桃般的皱纹爬上母亲面庞，我的白发，也在双鬓生起。回首游走在这个城市的岁月，岁月河床上，到底还留下什么呢？

那年，三峡工程修建，从下游峡江上涨的水声隐隐传来。我站在高高的万州老城17码头上，望着一船一船黑压压的人群告别故土家园。一个怀里抱着婴孩的母亲，小孩在母亲怀里吃着奶，我和本城报社的一个摄影记者，不忍心打扰这一对即将告别故土的母女。女子那矮小的丈夫背着一个背篼，背篼里还放着一棵包扎着泥土的小树苗。高音喇叭在催促移民们上船了，这时，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小孩突然仰起头，用晶亮的眼睛望着我们，粲然一笑，摄影记者迅速拍下这个小孩稚气纯真的笑脸，后来，被众多媒体转发。

在这些告别故土的人群中，就有苎溪河岸边的老乡。曾经，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我们一同赶过一趟早班车，一同在胖子妈老店喝过蹄花汤，在老城面馆呼啦啦吃过香喷喷的炸酱面，一同在太白岩上俯瞰过这个城，一同去大桥上看漫上来的洪水,一同在苎溪河边吹过夏日凉风……

那些年，我在万州城郊一个小镇的单位工作，我也有着自己的新闻梦想，在省城，一张洛阳纸贵的报纸，在我的视野里哗、哗、哗打开。有天清晨，我给妻子留下一张纸条，把藏着的存折密码都清清楚楚交代了。我告诉妻子，我要去成都一张报纸打拼，开拓我事业的疆场。好男儿的梦想，在马蹄声里踏响。但我又害怕，我大张旗鼓离开时，妻子与母亲的眼泪，潮水一样让我寸步难行。

我悄悄乘船起航，在长江江面，我一眼望见了晨雾中的西山钟楼，多少晨钟暮鼓，它已经随风潜入我的昼夜，不知不觉成为我的生物钟。船行到石宝寨，我突然冲动地提起包裹，给这里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开车过来，送我回家吧。

当我回到家，我看见妻子和我那矮小的母亲，像从梦中吓醒了一样，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转瞬之后，妻子捶打着我的背，哇哇哇地又哭又叫：你真是狠心的人呐，一会儿后，讨好神情的母亲又给我端来了荷包蛋。

还有一年中秋夜，家住苎溪河岸边的老何，他是搞摄影的。老何请我们一家到他家过中秋节，我们就在苎溪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喝酒。我们喝得大醉。老何拍打着我的肩大喊出声，兄弟啊，这或许是我们在苎溪河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

那是与老城的诀别，也是喜迎新城的新生。一年后，苎溪河上的万安大桥，和这座城市80多年的相守，在爆破声里化为灰烬。后来，135、156、175，这不是普通的数字，这是三峡平湖盈盈上涨的蓄水水位线，一座城市的下半身，一头扎入了浩渺波光之下。

每每想起这座老城的身影，我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我爱它的老城门、老城墙，一砖一瓦，我没有那么理性和理智，我是带着一个文人的情感而非历史学家、建筑师、考古学家那样的深明大义、波澜不惊。我已经不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了。它是我的家，我生命的根须，触满在它一街一巷的角角落落。我怀念，老城旧时光深处的那些陋巷繁花，美是画卷，更是气息，就像一坛储藏在记忆深潭里的老酒，首先醉倒的，是藏酒人。比如苎溪河，多少人间烟火的味道，还像空气一样渗透在这座城市里。那样一条河，不会回来了吗?一个水淹之城，只能在梦里摇荡了吗？很多万州人，和我一起抚摸着下半城迁移的老城墙时，都像是在怀想着自己亲人一样的表情，心海如潮，情思如水。

蝴蝶穿过光阴，岁月落满白霜。而今，万州城的滨江大道，一排排苍翠蓬勃的黄葛树如哨兵肃立，它们很多就是从三峡175米水位线下移栽而来，光临城市客厅的滨江路，再次落地生根，枝叶苍翠，在阳光下泛出蓝宝石一样的光泽。

滨江路上那些参天的黄葛树如绿云连绵，它的根须从老城蔓延而来，也一直牵扯着老万州人的心坎。一座崭新的城市，在平湖之上婀娜多姿翩翩婷婷，以植物一样拔节的姿态向上生长。而今，这座平湖波光上的蝶变新城，在它的户籍上，早已是一个超过百万人口的大城。这是一座产业之城、创业之城、创新之城、魅力之城，也是一座休闲的时尚之城。这是一个有根之城，一个情感和记忆与城墙一样厚重的城。

三峡平湖水涨，倒流后再生而成的天仙湖，它姗姗而来，它似乎是顺应着冥冥中的呼唤而来，它是苍天对大地的馈赠，是迁徙的河流，对一座城市的报答。这样一个湖，沉淀了万州人太多岁月的情感、岁月的缅怀。在浩渺平湖的波光里，每个人，都会看到自己的倒影。

而今，我在万州的寓所，从阳台上，一眼就可以望见平湖连着天仙湖，它也是一座城市的魂魄。我可以在湖边看书、品茶、呼朋唤友、青梅煮酒、酣畅人生。心静湖也绿，心静天也凉。比如在清晨天光下，我常常沿着平湖两岸晨跑，两岸大树和我的肺叶一样，都迎风招展，我吐气如兰，还有什么，比呼吸更好。

一个月华如水之夜，我独自来到天仙湖。月光下的天仙湖两岸，一座城市的柔软和大美，开始静悄悄集合了。在这里，我与一座城市可以眼波流转，眉目传情，我是有根的人，根在万州城。我望见了这个月下如仙子的湖，它是苎溪河的投胎，苎溪河的转世。树影摇风，波光粼粼，我看见空中的仙子，衣带飘飘，从天而降。树影摇风，我看见亭榭楼台，华灯璀璨。我静坐湖岸边，夜凉如水，我许了一个愿。

这个心愿，我现在可以公布了。我希望，天仙湖回归到它恬静的美，自然的美，不要让太多的高楼，压迫了湖，不要让太多的尘埃，太多的积垢，让一个湖去承担不能承受之重。一个湖，那么晶莹剔透，那么轻盈舒缓，该多好。一个城市，不应该是千篇一律，像每一个个体的人一样，一座城市，它应该有着自己独特的容貌与味道。

又是一年夏日的清晨，金色晨光披上万州城的高楼大厦，两岸青山。我在晨光中的平湖岸边深呼吸，对这座城市道上一声：早安，万州！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