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虹

一条长江横贯了我的人生历程：我生长在江边的白沙，当知青在江边的朱沱；刚工作时在江边的江津，后调入在江边的中心城区，最后退休于江边的南岸。现今，重庆已成著名的桥都，两岸已来去自如。而在当年，却是隔河如千里。

在隔河如千里的年代，我生活在江津。长江横贯江津126公里，成渝铁路、老成渝公路在江北，白沙镇、江津城在江南。20世纪五六十年代白沙人去江津或上成都下重庆，都是到白沙火车站坐火车。白沙站在河对面的滩盘，在“二墩岩”码头买五分钱船票坐轮渡过河上岸，还要走长长的一段路。江津城里人上成都下重庆，也是坐火车。江津站也不在江津城中心，在德感坝，江津城中心到德感，也要过长江，在“通泰门”码头坐轮渡，要花八分钱，因为渡河不是直接的岸对岸，距离远些，上岸还要走几里路才到得了火车站。也有坐汽车的，从江津东门口坐车渡到中渡街去接老成渝公路。一到秋冬雾季，无论人渡、车渡，遇到江上起雾，渡船不开，只有望江兴叹。

家居江北、南岸的重庆人，他们到菜园坝火车站赶火车，也是要坐轮渡过河，时常会跟当时的我一样作望江兴叹。那时，连武汉、南京长江大桥都没修，过江修桥更是只有在梦中。

老成渝公路与成渝铁路，都是自成都至重庆，贯通连接四川盆地腹心地带的温江、内江、江津三个专区，这三个专区名称都带一个江字，俗称“金三江”，成渝加“金三江”，是当时四川经济的主要支撑。而无论是驻江津城的江津专署，还是在白沙镇的江津县政府，江面一起雾，许多事情都得停摆，这对江津县乃至整个江津专区经济社会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江津坊间一直有一个传闻，说当时省委主要领导到江津专署视察，车到中渡街遇大雾锁江，也只能坐在车上干着急，直到下午云开雾散，方得以过江，这促使省里下决心搬迁江津专署。虽说传闻只是传闻，而事实是20世纪60年代初，江津专署终于搬到不受江雾影响的永川，专署党政部门及所属事业单位悉数搬迁到永川，所需费用不是小数目，在当时是需要下大决心的。而受“文革”影响，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江津专区才在国务院走完相关程序，改称永川地区。这个名称使用了不到三年，所属八县悉数划归重庆。

20世纪70年代初，六机部所属的几个国防厂都建在德感坝，许多家在江津城的年轻人过完周末返厂，大都要赶着乘坐头班船过河，六点钟开航的头班船天还没亮，雾罩尚在生成中。赶脱了头班船，就不敢保证能不能按时到厂上班了。

那时候火车晚点很正常，而火车晚点会直接影响过江。我到江津工作后，需要经常回白沙看望父母，成渝铁路江津站到白沙站，四个小站，一个钟头，六角钱的火车票钱。有一次带着老婆儿子回白沙，火车晚点两个多小时，轮渡停驶，天黑了不得已只能在滩盘小旅馆住下，一个房间八角钱，心痛不已。第二天回到家，母亲说，你爸昨下午到校门口望了几次，回来冒火喝闷酒，母亲又说，白沙有座桥就好了。

有一年，重庆市文化局组织各区县创作人员去上海观摩戏剧节。那时候工资低，准备回程的时候，我清点了所带的钞票，精确计算好回江津路途上所需费用，其余的钱都给妻儿买了时新衣物，还有儿子特别喜欢的上海大白兔奶糖。火车到达菜园坝火车站后我没有出站，市区的旅馆住不起，买了当夜的夜班车车票，买了两个面包一瓶汽水当晚饭。这时，口袋里还剩一角钱，心想过江船票八分，还可剩余两分钱。夜班车半夜到江津后，我在火车站坐到天麻麻亮，兴冲冲走到渡口，才晓得渡船船票涨价了。据说是新购置了大马力的渡轮，营运成本高了，从这天起，调整为一角三分！如此，我不是剩两分钱，而是差三分钱。真是三分钱难倒男子汉！售票亭的售票口小到只有一只手伸得进去，差三分钱售票员公事公办拒售我也无可奈何。等了好久，碰到一个女同学给我解围，给我一角钱才买到过河票。我说：“这钱是我借你的！”她一撇嘴，说：“你好笑人！”后来就一直没再碰见她。几十年后同学会重逢，我开玩笑说：“我当初借了你一角钱，现在该还好多呢？”她还是一撇嘴，还是说：“你好笑人！”

影响渡江的除了江雾，还有涨水。七八月份涨大水，往往会淹没码头，趸船就得挪到新的地方，渡船马力小的就得封渡停航。我到江津工作后，回白沙看望父母经常遇到长江涨水封渡停船。儿子六岁那年，准备送他回白沙爷爷奶奶处，到教学质量甚佳的江津师范附小读小学。正遇着涨大水，江津因为新购置了大马力的渡船没有封渡，就跟老婆一起送儿子回白沙。坐火车到白沙后，才晓得白沙轮渡马力小，停船封渡了。焦虑中碰到家住滩盘的老朋友，联系了一条农民运送货物的木船送我们过河。可是，上船没多久我就开始后悔，马力小的渡船都不敢在大水里走，这个木船得不得行？船到中流，只见斗大的漩涡一个连一个，我心都抓紧了，四顾船舱没见救生衣，内心更是紧张。忽然产生激烈的思想斗争，万一发生意外“那个”了救哪一个？恐怕只有少儿优先。但没有说出来，怕影响大家情绪，还怕从此在老婆心里留下心理阴影。只是搂着儿子，让他坐我腿上。回头看见面前有两块不太长的船板，我努嘴向老婆示意，她会意点点头。提心吊胆半个多小时，船靠岸悬起的心才落下来。那个时候，多想这江面有座桥！

江津人苦隔河如千里久矣，1994年，江津长江大桥开始修建，三年后建成通车。这是全国第一座由县级单位引进外资并自筹资金修建的大桥。如今，江津城沿江短短的十多公里江面就有四座长江大桥，就连我的老家白沙镇也修起了白沙长江大桥。

中心城区两江的桥就修得更多了。现在的重庆人，包括江津人，包括所有的沿江区县，过河已成简单的日常。隔河如千里已成历史，翻篇了！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