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8月02日
□王明学
李龙柱上班第一天,二楼住的黄老头闯进他的视野:此人个子不高,五官端正,眉毛又黑又粗,年纪并不大,住的是养老院里极少的单人间。
院长知道李龙柱到此打工属临时过渡,就优惠李龙柱只负责两个单人间的老人和打扫楼台卫生。
打扫卫生完全彻底也不过两个小时,侍候两个单间老人更“巴和”了,一个单间老人原来是政府部门里不大的官员,姓赵,赵老头平常极少来养老院,和儿子、老伴吵架赌气后才来住两三天,气消了,就被儿子或老伴接回家了。
黄老头就是另一个单间的主人。这个单间上二楼左拐就到了。
一
每天早上必须打扫一次房间卫生,这是院长给李龙柱再三强调的。
本来事情不多,劳动惯了的李龙柱总瞅准空,去敲黄老头的门,不知道是黄老头大咧咧惯了,还是屋里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或者是因为李龙柱老实巴交样子特别相信,李龙柱敲开门后,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门,眼里总露出感激的笑容,仿佛在说“谢谢你,谢谢你!”
在他眼里,李龙柱身上有了莫名的冲动,于是卫生做得特别彻底,连地上的淡黄色瓷砖都用擦桌布抹得干干净净,桌子、椅子更是一尘不染。
一次李龙柱在床边的地上捡起一个蓝色封面的影集,摸出自己篼里的手帕擦干净封面。影集里他看到了一张照片,一个年轻男人,身边站着两个女人,一个女人高高瘦瘦的,颧骨很大,脸颊凹陷,仿佛放得进去鸡蛋,年纪可能五十岁左右;另外一个女人,年龄二十岁左右,高挑挑的个头,发髻像盛开的菊花,脸颊饱满,眼睛很大。三个人并排站着,两个女人高,中间男人低,像古城墙的凹面,低处的男人,笑得特别灿烂,眼神里盈满幸福。
他把影集放回原处,心头的问号更加强烈地冒出来:这三个人是一家人吗?真是一家人,黄老头为啥跑到养老院来住?没隔多久,他亲眼看到照片上那个大颧骨、凹脸颊女人。
那天黄老头癫痫病复发,从床上滚到地上,李龙柱和医务办公室卫生员小陈闻讯赶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药片喂进他颤抖的牙齿缝里,大概过了十分钟,黄老头清醒过来了,唾沫乱流的嘴巴极不自然地张着,眼泪大颗地往下滴。就在这时,那个颧骨大、凹脸颊的瘦女人进来了,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顿时充盈鼻孔,阳光从门口和窗口照进来,来人背向外,面孔很快地模糊一片,只留着个瘦长的身体剪影。
院长也跟着瘦女人进来。完全缓过神来的黄老头,斜躺在床背上,木痴痴的目光瞅着对面的人。瘦女人走向床边,李龙柱知趣让出了位置,院长也走到床的另一边。在那些琐碎的话语中,李龙柱似乎听到了瘦女人喊黄老头回家的话,心头更加起疑了。后来李龙柱在院长那里得到证实,瘦女人是黄老头的妻子。
以后李龙柱又见过瘦女人几次,女人没觉察到李龙柱对她的鄙视,或者她觉察了,装着不晓得,反而主动地讨好李龙柱,或者拿几个水果塞他手里,或者在地摊上买几件廉价衣服裤子给他。
李龙柱心想,拿了钱该干的活就得干好;你亲近我,讨好我,不外乎是想我对黄老头好嘛!——这还是有良心人所为;只是你好手好脚的,为什么让你男人来养老院嘞?婚姻的海誓山盟——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终身不离不弃,难道就那么脆弱?轻易被践踏得一钱不值吗?
院长从李龙柱言谈举止中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盯着他年轻脸笑着说:“世上的事复杂得很,天天在一起不一定就是爱,分开住不一定就没有情,比如黄老头……”李龙柱想,“你到巴心不得多几个像黄老头一样的人住在院里,多一个人多一份收入嘛!”
二
近段时间黄老头的癫痫没复发了,衣服也穿得整齐些。李龙柱问他,住在这里好些,还是住在家里安逸。他说:“各有各的好处。情感喜我住在家里,理智叫我住在这里。”
李龙柱不解地望着他:“理智支配情感,情感需要理智,理智和情感能分家吗?”李龙柱使劲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发白的脸颊上看出其受到药物的作用产生的神经错乱,正常人谁会说出如此费解的话吗?黄老头为什么来住养老院,太让人费解了。
他想,自己的堂哥要把没人照顾的父亲送到附近的养老院,被三亲六戚骂得狗血淋头,李龙柱没得文化的父亲跳起脚脚骂堂哥:“你妈当时生你的时候就应该一屁股把你坐死,免得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活在世上害人。”当时,李龙柱坐在屋里听到外面父亲的骂声全身发抖,心里反复问着堂哥他害谁了?他把堂伯送养老院也是不得已,堂哥和堂嫂打工做粗活拖着两个娃儿过日子,能有多少时间照顾堂伯,堂伯住在养老院里一天三餐不愁,冷热和患病有人管,哪点不安逸吗?但是他不敢说,父亲听到这些话非把他撕碎不可。
老人照例翻看那本影集,李龙柱的眼光瞟着他捧着看的照片——还是那张两女一男的凹形图。李龙柱看着他欣赏的神情,感觉到无言的快乐,片刻黄老头合上影集,说:“感谢你每次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的。”黄老头坐直腰板,让窗口的阳光落在他再次翻开的影集上,他得意幸福地说:“这是我涅槃再生的纪念……那年真多亏真妮和她妈。”
李龙柱挪动床边的凳子,照片看得更真切了。照片上和两个女人在一起的男人——是眼前的他。联想起父亲对堂哥送伯父到养老院的咒骂,怯怯地问:“你女儿和妻子忍心把你送到这里来?”
“这里有什么不好?心安理得,吃穿和生病有人关照——有些人呀,总爱把自己旧习俗的体验强加在他人身上,作为世上的唯一——我住在这里就轻松快乐幸福。”
李龙柱迷惑地望着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没有亲情的缠绕,幸福得起来么?没至亲至爱人的呵护,哪里会幸福?对亲人不关照的义务,安家有什么作用?他们的良心何在?”
黄老头热情而慈祥地望着李龙柱,调侃诙谐地说:“小李师傅,你还没安家结婚吧,年轻如白纸写的鸿篇正论,反映的是世俗的点点滴滴——要说错也说不上,但未必就包含全部——我的经历特别,理解就不一样。”
三
李龙柱惊异地望着他,生出少有的激动,端起床头柜上的茶杯递给他,黄老头温温地喝了两口,然后面对李龙柱询问的眼神,不快不慢地讲开了。
黄老头叫黄生林,是企业的普通干部,文化不高,眼里夹不得沙子,习惯满腹牢骚,仕途艰难,五十多岁就被“内退”长休,他试着找点事情做,碰得头破血流不说,干了半年倒差“老板”的钱。败走“麦城”的他痛苦中发作了家族遗传的癫痫病,妻子和女儿不离不弃,照顾周到细致,他躺在床上想:我这一辈子没给妻子和女儿创造财富,也没给他们挣下什么,只是增添拖累和麻烦,几次想结束自己生命,但想到寻短会给亲人造成更大的压力和麻烦,就主动要求到养老院过日子。
开初妻子和女儿哪里会同意,斥责他给她们的脸上抹黑,叫她们无法做人。一次黄老头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命孬,一辈子没成功一件事,希望同情和理解我,让我成功一次吧——心得到安慰和快乐,我求你们了,看在我们一家子亲人的情分上,帮我一把吧。”妻子和女儿见他哭诉,好久没缓过神来,弄懂他的用意后,骂他神经病,遭鬼摸了脑壳,如果要到养老院过日子,就脱离夫妻和父女关系。
铁了心要到养老院过日子的黄老头,根本不惧威胁,不吃不喝不睡觉,整天木痴痴地坐在门边,头发如一蓬乱草,很快瘦了一圈。
五天以后,母女慌了,真怕闹出啥子事来,就一本正经地对黄老头说:“你要到养老院过日子,总得说出个理由,是我们对你孬了嘞,还是嫌住窄了,或者没陪到你耍?”
黄老头说:“就是因为你们对我太好了,我才不想拖累你们,才要到养老院。看到你们轻松快乐地生活比我吃什么穿什么耍什么都高兴,希望你们体谅我的心——成全一次吧。如果说唯一的一次成功都没有,我这一辈子真枉到世上走了。”说着,黄老头艰难地爬起来,跪在地上要向母女俩磕头。母女俩抱住他三人哭着一团。这次母女俩终于答应了黄老头要求。临到养老院前,三人到小区的花园里照了那张合家欢。
听完黄老头的叙述,李龙柱似信非信,可不信又找不出理由来。凝视黄老头,他平静的神情里没有作秀。细细琢磨,他也没有在一个护工面前作秀的必要。李龙柱仿佛遭鞭子抽过一样痛,为什么痛,他却说不清楚。
太阳偏西的时候,黄老头的两个亲人背着胀鼓鼓的包来养老院看他了,年轻的脆声地叫爸爸,大颧骨的笑嘻嘻地喊老黄,两人一个牵着他的一只手往楼上走去,那亲热劲儿让好多人眼馋——幸福的一家子在哪里都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李龙柱想起了堂哥送大伯到养老院遭人咒骂的情景,尤其是父亲那咬牙切齿的凶相,顿时心头酸溜溜的,眼角涌出泪水……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