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里的文学燃烧

版次:007    2024年08月03日

□李晓

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夏日黄昏,一场大雨刚停,县城的天空横跨一条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彩虹之上,天空铺满被晚霞照亮的鱼鳞般薄云,彩虹之下,是岁月祥和的县城。

县城大街上,几个文学青年一路叽叽喳喳地兴奋谈论着北岛、舒婷、顾城这些云霄里名头响亮的诗人,他们要赶往的地方,是县城江边码头的小酒馆。小酒馆的灯亮起来了,那是县城文学青年们眼里的烽火台,小酒馆里肉香漫漫,县城文学青年们的灵魂里寄寓着文学,肉体感官上的享受,还是小酒馆里的酒肉。

在小酒馆里,我埋头吃着蹄花砂锅。哎呀,哎呀,实在是过瘾啊,我边吃边感叹。小酒馆的主人是一个身材肥胖的老太太,食客们都叫她“胖子妈”。“胖子妈”总是笑眯眯的面相,慈祥安宁,我觉得,她就是县城平民生活里那个每天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母亲代言人。“胖子妈”炖的蹄花汤,在炉子里一般要用好几个小时。一碗雪白的蹄花汤,总让我想起少妇浓稠的乳汁。青花瓷碗里,汤里漂浮着细碎葱花,炖得软软的猪蹄子,用筷子轻轻翻转,骨肉相连的雪白中夹着一层粉嫩的红,那是瘦肉部分。把软烂的猪蹄儿夹入嘴里,卷动的舌头上来亲昵拥抱,还没等牙齿前来相助,从骨头滑落的肉早已顺着喉咙下了肚,再喝一口奶汁般的蹄花芸豆汤,舒服漫向身体的四面八方。

那天晚上,就在我闷头吃蹄花砂锅时,桌子上的邹大胡子突然发飙,他与写小说的方老三扭打起来,起因就是方老三把县城搞文学的人排了一个交椅座次,方老三把写诗的邹大胡子排在20名以外,邹大胡子大怒。吃喝中的文学青年们赶忙起身劝架,一场小酒馆里的聚会不欢而散。

小酒馆里的那次扭打,只是一次突发意外,平时大多时候,当年我们这群县城文青在小酒馆里的吃喝聚会,是畅快淋漓的,是斗志昂扬的。滚烫的文学,给我们的精神注入强大兴奋剂。

那些年我做梦也想调到县城去工作,走在灰尘滚滚的县城马路上,步子高高低低始终找不到节拍,是一个自卑又偶尔狂妄的小镇青年。

邹大胡子是县城的一个诗人,他写的诗朦朦胧胧,我读时,如一个患白内障的人望天上白云。有天我到县城,邹大胡子把新写的一大叠诗歌拿给我看,眼神急切地等待着我的颂扬。但我确实看不懂,我说,你写直白点吧。邹大胡子很是恼火地说,写直白了,还是诗吗!

当年,县城文坛最火的诗人是柳诗人,他的诗歌如一朵朵腾起的蘑菇云,相继发表在国家级的文学刊物上,惊吓到了邹大胡子这样苦苦写诗却找不到发表出路的诗人。柳诗人高个子,平时紧抿嘴唇,内心却是波涛滚滚。县城作协已为柳诗人开了几次作品庆功会、研讨会,文人们争抢着话筒说着恭维话,热情之中心里也有一点轻微嫉妒。有次研讨会上,谦恭慈悲的柳诗人不住起身鞠躬感谢,有一些赞扬话确实说到了他的心窝窝里,我看到了柳诗人眼里的泪花。只有邹大胡子,他在那次会上一言不发,也不鼓掌,舌头里卷吐着会上准备的葵花籽,或者焦躁地抽着烟,烟的光突然很亮,像要把整个屋子烧起来。

我22岁那年的中秋节,去县城出席作家们在小酒馆举办的中秋诗会。在县城大桥上,我见到一个扛着关公大刀的少年,他纯净中带着忧愁的目光与我相逢。那少年来自河南,是闯江湖卖艺的。我靠在县城大桥上,那少年递给我一支烟点燃,烟雾把我呛出了泪。我不会抽烟,装的。在那晚的小酒馆中秋诗会上,长条桌上摆满了月饼与水果,据说这是一个在工厂里任职的县城作家赞助提供的。县城文人们起身、走动、躺卧、斜靠,运用各种姿态与表情朗诵献给月亮献给嫦娥献给县城的诗歌。我虔诚地听着,激动着,瘦瘦的胸脯起起伏伏,把手掌也拍红了。诗会快结束时,邹大胡子来到门外,我迅速出门,只听他叹息了一声,唉,这个圈子啊。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邹大胡子心理上有点不正常。

那天从小酒馆里出来,邹大胡子神情忧郁地对我说:“陪我再走一走吧。”于是,我和邹大胡子在昏黄街灯的马路上散步,邹大胡子突然挥拳对我说:“我要上省城一趟,我要给他们看看我的厉害!”一周以后,邹大胡子坐着长途客车,从省城一身疲惫地回来了。我去车站接邹大胡子,他扛着一个蛇皮口袋如一个打工归来的民工,口袋里装着的是没送出去的腊肉。邹大胡子沮丧地告诉我,省城文学刊物的文坛前辈们,留下了他的诗歌,挥挥手对他说,腊肉拿回去吧,孝敬给自己的老爹老娘。

半年后,邹大胡子的一组诗歌在省城文学刊物上发表了。狂喜的大胡子,在县城马路上双腿生风,目光如炬。有天晚上,邹大胡子请我在小酒馆里喝酒,他喝得大醉,我扶着他踉踉跄跄回家,中途,他突然挣脱开,他看见了一家单位门前有一个石狮,他冲上前,一下跨到石狮上,大声喊:“驾,驾,驾!”哎,酒醉的大胡子,他恍惚中把石狮当战马了。

今年夏天,我与失联将近30年的邹大胡子联系上了。我们几个当年的老文青聚会了一次,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坚持写点文字聊以喂养灵魂,他们感慨不已。

酒后微醺,腰身粗壮的邹大胡子一把搂住我,他说了一句话,兄弟啊,你这个看起来软弱的老文青,其实比我强硬,真不容易。邹大胡子告诉我,他离婚几年了,儿子在北京工作成家,去年自己脑梗了一次,现在还在做康复训练。而今,邹大胡子还订阅有5本文学刊物。

至于当年那家我们常聚的小酒馆,因为三峡工程修建,老城的大半个身子淹没在滔滔水下了。有一天我在滨江路上看浩渺江水,江面浮现一个漩涡,恍然间觉得,那是当年小酒馆的屋顶从水里探出头来,与我久别重逢后深情凝望……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