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4年08月06日
□张向前
傅天琳老家背后山上有座塔,名叫三元塔。它从空间里浮现出来,不让空白占满那片留白的天空。它注定是一处伏笔,等待着有心人作一首诗,或者填一阕词。
一
水无常形,少走直线。四川资中县城郊,原本西来的河水,忽然有了兴致,向南拐了一个大弯。这一弯是天纵之笔,弯出了一个著名渡口唐明渡,相传唐明皇(唐玄宗)曾于此渡河渡己渡天下。它还弯出了一个村叫泥巴湾村。这个村名与下里巴人有异曲同工之妙,通俗地讲是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朵来。开出的“花”颇有气质:其中一朵叫傅天琳,著名诗人,曾有重庆作家多次邀约作引,憾俗务缠身,终未得见。
大自然的每一处着墨,似乎都暗藏深意。三元塔切割着视线,跳入眼帘时有一种突兀感,仿佛直直地从天而降,落地生根。它矗立于泥巴湾村的高处台地之上。站在大桥上远望,远山近水尚迷离。太阳刚升起不久,犹犹豫豫徘徊于塔的左侧,黄中带红,红里透黄,老家乡下磕破的土鸡蛋一般,于雾气中透亮、游移、润泽,透出朦胧美感。铅盔的天空下,通向幽微远处的山路总是湿漉漉的,潮湿的心情一般。一只蚂蚱隐在草丛深处,偶尔发出长短不一的鸣叫,哨声锐利,野性十足。它总是在阳光炽热时呼唤黄昏,又在黄昏来临时呼唤黎明。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蚱,总在期待,或是冀望。这一处苍翠的草丛,或许就是一处文学的森林,看似稀疏,实则茂密。我在其间有些迷茫也有点晕头转向。
二三里路程,品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台地处叫高山观。立于塔处,四野宽阔无遮无拦,极目可瞰。阳光散漫不羁,山间野花摇曳,草木葱茏。江水纵波幻影,浪潮鼓荡奔涌。还有一垄一垄的油菜花,流金一般的花朵,油画一样纯净、安然,让人不知不觉陷进去,难以自拔。那种黄,铺成一团光亮,比柠檬的黄似乎更奔放灿烂,却没有柠檬的深情含蓄婉约。过去与现在,可以如此不动声色地契合。
人塔相吊,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想作诗。思索半天,一句也没有作出来。塔下一人,像站在虚空里,而虚空更接近于自由和想象。
二
古塔由青砖砌成,直刺苍穹。塔门面江而置,闭门上锁,其冷颜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门楣之上,“三元塔”三个大字圆润恣肆,由青花瓷碎片镶嵌而成,烟云叠叠于时光之上。侧有一古塔守护站,两个孩子在院坝中玩笑打闹,一素颜女子顾自忙着手中活计,偶尔望向路上稀疏过往的行人。
难得天空如此清爽明朗,恍如一张没有使用过的白纸。高塔直笔,似要落墨无垠苍穹;停云轻舒,盈盈抚慰烟火人间。
“大姐,可以帮忙把塔门打开吗,我想登塔上去看看?”
“不行的,不让打开。”
沉吟半晌,有些失落,慢慢转身。
“妈妈,等你老了,死了,我来帮你守护古塔哈。”男孩满脸稚气,目光清亮,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样子。
惊人之语立即引来一顿呵斥:“守着这古塔有什么意思!你要多学习多努力,将来像骆状元一样,才会有更大的出息。”
女子并不像是读书之人,却能道出如此有见地之语,让我一时愕然。
她口中的骆状元叫骆成骧,资中籍人,是清末四川唯一的状元。据说,他少时在三元塔下读书玩耍,与一帮学子寻找数千块塔砖中刻有“联捷三元”的神秘之砖。一口气,十块中他找到了九块。后来,他考中县试第一名,为“案首”。省试考中第三名为“经魁”。参加殿试,清光绪帝临朝策问,他引经据史,论证变法自强。光绪帝特“钦定第一”,成为头名状元。这样,骆成骧遂中联捷三元的“小三元”,并成为清朝四川籍唯一一位状元,传为坊间美谈。绕塔一周又一周,“联捷三元”的塔砖却一块未曾觅见。
山头斜照相迎,光影掠过树梢,寂寥清幽。这视野里的天,一定还是当年的那片天。那一片灿然的油菜花,还是当年一样的黄。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当年一样的沉默。山间的野草,还是当年一样的随风舞动。西来的河水,还是当年一样的心急……恍惚间,我和先贤相聚了、相逢了。我们一起指点着远处,谈论着风景,谈论着生活,谈论着古今,也谈论着人世的代谢。
三
高山古塔几春秋,流水古渡期相留。
抬头仰望,脖颈酸痛,仰之弥高。三元塔恍如一位遗世独立的老人,在不同季节中捶打时间之门。
我年纪小的时候,父亲当过小学老师,在当地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印象中,我的大姑父李庭广虽没当过老师,感觉却比父亲更有文化。他经常口占“之乎者也”,对时人谓其“酸”或迂腐类的字词,也毫不在意。
大姑父经常给我们讲传说故事,其中一个就是关于状元骆成骧的。一次课间休息,来自四川射洪的同学谢泰来出了个上联:“至穷无非讨口”,叫骆成骧对下联。“讨口”是四川方言,意指当乞丐要饭。谢泰来话音甫落,骆成骧马上大声应对:“不死总得出头。”看他那自信满满的气势,有同学不服气地说,你以为对上了对联,就能考上状元吗,除非铁树开花马长角。四川人“角”“各”不分,从字形上讲,马长角(各)合起来就是“骆”。同学的无意之言,恰恰预言了骆成骧将来能高就状元。传说,殿试头一天晚上,光绪帝梦见“二马奔槽”,意为“骆成骧”三字中的两个马旁,“槽”也就是“朝”,此乃贤良奔赴朝廷效劳之意。我那时尚在上学启蒙阶段,大姑父眉眼生动传神,讲得绘声绘色。及至历世经年,才明白这是对骆成骧考中状元的一种附会而已,倒是很吸引幼时万般好奇的我。
大姑父曾许诺带我到骆成骧小时学习玩耍的三元塔转转。可直到他去世,也没兑现诺言。徜徉塔下,睹物思人想过往,竟然眼角温热。
四
村民指点,前面两根电桩并立,变压器横呈之处,可以望见对岸的仓颉塔。它是骆父骆文廷为纪念儿子考中状元,彰显川中文风鼎盛之意而建。踽踽独行,边走边觅。间有公鸡打鸣,小狗咆哮。问过路人问乡民,甲乙丙丁均指不远处。不远处是何处?草木高低间寄望,始终未能瞅见对岸塔影。
一小哥骑电车而来,情急中伸手拦下,引至一处,定睛一看,果有圆塔远矗,线条影影绰绰,与三元塔成呼应之势。方圆之形,黑白之间,人性的转圜,天道的轮转,互为观照。光影摇曳,中有流水潺潺,风光一时之胜。
对岸是明心寺镇的新糖房村,农民工诗人英德家就在塔下不远。手机打过去,地道的四川普通话传来:“你舅娘叫金素蓉,我们一队没有姓金的。你舅娘可能是二队的。老庚,你又在哪里行走?”
“我在对岸的三元塔旁,你能望见吗?”
光线换挡,太阳好像一下软了下来,明亮而不刺眼。天是空的,三元塔是空的,河面是空的,我也像是空的,寂静反倒成了一种更宏大的背景。风隐隐从天边掠来,挤过我与塔之间的空隙,又到别处叨扰去了。耳边,英德鸟语花香,就像他写的诗,意象而有画面感。一远一近,一左一右,一高一低的两座古塔相映成趣,“双塔锁江”的万里江山图铺展绵延,自然、幽阔、明净。
(作者系郑州市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