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8月06日
□姚明祥
一踏进秋末挖空的红苕地,天福爷就说:“现在开始,不要乱说!”脸色异常神秘严肃。
难道教牛还有什么禁忌玄奥可言?驯牛在即,我不好问得。高中刚毕业的我,带着从未有过的新奇感,默视他操作,听他指挥。
他在泥地上插稳铧口,理开枷档纤绳挂在犁把上,然后从我手中牵过牛儿。一种全新的体验即将开始,齐腰高的黄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移蹄甩尾,躁动不安。
只听他猛喝一声,响若惊雷:“哇!”(站住)
然而牛儿并未被他镇住,扭腰摆尻,极不安分。
他把牛鼻绳往后一扯,又是一声高叫:“缩!”(退)牛鼻被勒痛,牛儿被迫后退两步。他又大吼:“缩!再缩!”
牛儿退到犁铧前。他左手抓紧牛鼻绳右手举过枷档,架上牛颈。待牛惊魂未定,未及反应过来,他便拴牢绊绳,握牢犁把。
这是牛一生的重要转折点,告别了玩耍不羁的年龄,从耍牛过渡到耕牛,学会付出,说明这牛已经成熟。虽然一生劳作,但可以成为农人的朋友,就可以躲过屠宰的厄运。可牛儿哪知这些?腰身左右摇摆,企图挣脱羁绊,显出从未有过的陌生不安与烦躁恐惧。
天福爷将牛鼻绳递给我,示意我牵牢奔跑。他则一手抓紧犁把,一手扬起竹条,牛屁股上使劲猛抽一鞭,发出号令:“去,走!”
那牛儿被抽痛,撒开四蹄,蹦跳不已,摇头晃脑,左冲右突,狂奔似野牛。不肯轻易就范的原始本性,任何动物都有。我抓紧牛鼻绳在前跑,天福爷倒拖着犁把在后跑。牛奔人跃,尘土飞扬。如此瞎忙几圈,待牛儿跑步放慢,他便向前推犁。犁把越推越深,犁尖越钻越厚,翻起满铧老泥,油光闪亮。纤绳、犁把“嘎嘎”拉响,仿佛不堪重负,绷断散架在即。牛负重前行,狂奔乱突一气,终不能挣开逃脱,只好放慢蹄步,步步前行。不久,鼻出大汗,喘息如雷,步履蹒跚。牛儿的野蛮力气几乎消耗殆尽,无可奈何,只得听人摆布。
这时便把渐渐服帖的牛儿,牵到苕地边沿真正开始学犁耕地,沿着地边翻铧。我牵着牛儿前头直直走,他在后面掌犁翻泥哗哗落。一铧出头,土沟立现,新泥湿润,犁迹分明,这叫“易口”。有了这“易口”,牛儿认得熟路,比较安分。直犁时,我俩不停地异口同声地喊:“上易呀,上易!”转犁时,都要先脆叫一声:“哇!”待牛停住,若左转,牛鼻绳一拉,喊:“转来!上易!”右转时,牛鼻绳往右边一甩,绷搭在牛腰上,高喊:“撇!转来上易!”唠叨如疯子,目的是让牛儿记得口令。
待牛儿累得大汗淋漓,方才站定歇气。天福爷一边卷着烟一边说,一进入驯牛场地,人就不能说“人话”了,要说耕地的专业术语。牛是低等动物,思维单纯。人不能随意对其胡言乱语,扰乱记忆,使其无所适从,从而影响调教训练。难怪不准我乱吭声,原来如此。
次日早上,牛儿有了头天劳累的苦头,一踏入空苕地,便警觉地竖耳瞪眼,闪腰撒腿,随时欲逃。见把枷档举过头来,它不是用角顶撞,就是扭颈躲肩,喊它:“哇!”它不站住;叫它:“缩!”它蹄不后移,死活不肯退到纤绳距离内戴枷劳动。这时,就脱下衣服,把牛头包裹了,把牛眼遮挡了,扳腰拽尾,逼它就范……
第三天早晨就好办多了。尽管牛仍要躲开拒绝,但它多少能听懂点人话了。叫“哇!”它几乎不敢乱动,叫“缩!”它会听令后退,由人戴枷拴绊。我牵引数铧,便把牛鼻绳交给天福爷独自一人操作驾驭。
一般连续调教三早晨,便见分晓。若牛听从指挥,服从命令,便欢喜地说:“丢得牛鼻绳了!”意思是牛儿已初步学会耕地,成功在望。当然,要真正能单独驾驭牛,还需不断地操练半月一月的。
那时生产队规定,教会一头牛,300工分。我记100,天福爷记200,他操心多。
桀骜不驯的蛮牛被教成了耕牛,回乡的我也学会了劳动。我和牛儿都走上了自己最有意义的历程。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