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刚

奉节古时称夔府，长江三峡第一峡瞿塘峡畔的一座古城。

记得平生第一次到这个名叫夔府的古城，是与一位朋友一路走进城的，那时我刚18岁。多年过去了，有关奉节这座老城的记忆，却越发清晰起来。

一 凭吊夔府

第一次进夔府，我与朋友从一个叫厂河坝的地方出发，从下午一点走到晚上九点，整整用了八个小时才走到夔府对面的李家坝。住一宿后，第二天早晨坐过河船进城。

似乎，平生第一次开眼界就是从那天开始的。18年后，我居然也成了夔府城中的人。仿佛，这夔府就是在等着我，足足等了一千八百年，等我来写一篇为他凭吊的文章。

为什么要凭吊？因为这座古老的夔府城，现已成历史陈迹。公元2003年7月1日，三峡工程第一期蓄水后，大水缓缓漫过古城墙，千年的古城不声不响沉落进碧波荡漾的高峡平湖之中。

如今，望着沉没在碧波下的家园，我已说不出是何等的心境。但对夔府那些丰厚的人文、历史、古风、民情、掌故的那种情结，足以让我怀念一生、想念一生！

夔府，是历朝历代郡州路府所在地，川东门户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据史载：西周时这里为夔子国，春秋时属楚庸国之鱼邑，秦汉为鱼腹县，蜀汉为永安县，西魏曰人腹县，后改阳口县，唐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更名为奉节县，一直沿袭至今。

夔府城始建于何年，今已无考。相传，刘备夷陵之战败走白帝城后，无颜见蜀中父老，便大兴土木，建临时宫廷“永安宫”。因此，夔府城的始建年代应追溯到这个时候。而有史可查的大规模建城则是在明成化十年（1474年），由郡守李晟砌以砖石，依山临江，建城围墙共975丈，城门五座，东门曰“瞿塘天险”、西门曰“全蜀咽喉”、大南门曰“纵目”、小南门曰“观澜”、北门曰“肃威”。

翻开夔府古城这册厚重的史籍，在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能找到一个精彩的传奇，而最精彩之处当数刘备托孤之处的永安宫，真伪难辨的甘夫人墓，众说纷纭的汉昭烈皇帝刘备墓的传闻，以及城外那具有神秘色彩的诸葛亮八阵图遗址。而精彩中的精彩，则是夔府这位历经岁月沧桑的老人，曾先后接纳过两位伟大的诗人李白和杜甫……

杜甫在夔府客居近两年，写下了四百余首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作，达到一生诗歌艺术的顶峰。

李白在流放途中，抵达夔府时，得到了朝廷一纸赦书，喜出望外，高声唱出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浪漫主义绝唱……

两位大诗人的不幸，带给了小小夔府的大幸，使夔府赢得了千古不朽的“诗城”美誉。

夔府已经“退隐”在万顷碧波之中。但杜甫、李白这两位与日月同辉的诗人的名字不会沉没，他们将和夔府古城一起，被夔府人永远记住……

这或许就是我要凭吊夔府的初衷吧！

二

夜宿皇思楼

皇思楼，一栋古色古香的砖木结构的木楼。

30多年前旅差奉节，我曾多次寄宿在古城夔州宾馆皇思楼。

曾记得，老城即将搬迁的那年，最后一次旅宿皇思楼。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窗外，月华如烟，迷蒙的夜色透过茶色大玻窗，轻风拂动窗前那棵古黄葛树，婆娑的姿影，袅袅地飘进室内，似有一丝丝如哀如怨、如咽如泣的古乐之声，婉转低诉……

仿佛身不由己，我寻着悠悠的古乐之声走出室外，不知不觉来到了皇思楼旁那座飞檐翘角的古亭。这里，就是汉昭烈皇帝刘备的夫人甘皇后墓园。闭目凝神那块重修不久的甘夫人墓碑，我恍恍惚惚随着那悠悠古乐之声进入了1700多年前那个悲怆动人的爱情故事之中。

蜀汉章武二年（公元222年），蜀主刘备败退白帝城。他悔恨交加，一病不起，在秋风瑟瑟的孤独与感伤之中，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战乱中不幸逝世的第一个妻子甘夫人。深切的怀念，促使他蓦发悲哀，为表达对第一个妻子深深的思念之情，他追谥甘夫人为“皇思夫人”，并派人前往南郡（今湖北襄阳一带）迁甘夫人遗骨回永安安葬。然而，甘夫人的遗骨还未运回永安，刘备就于章武三年（223年）夏四月病逝。悠悠皇思化为无尽的遗恨告别了人世，一代帝王，只能与夫人在九泉之下相逢了。

有人会问，这高矗的石碑下真是甘夫人遗骨吗？也许，历史有时会给人造成“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幻觉。奉节民间传说，当年，甘夫人遗骨运回后，曾葬于奉节，后移葬成都惠陵。

月已偏西。柔柔的月华照在黑色的墓碑上，历史的叠影在我的思绪中纵横交错。

回到皇思楼，怎么也不能入睡，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等着天亮……

如今皇思楼早已沉入大江之底，留给我们的只有深深的怀想。

三

千古遗恨永安宫

永安宫故址所在地，位于原老城的县师范学校大院内。在三峡大坝未建成前，我曾经多次观瞻。

永安宫，三国蜀汉先主皇帝刘备的寿终正寝之地，1700多年前那场悲怆的“托孤”历史事件就发生在此。

我想，当年刘备不听诸葛亮与群臣的苦谏，带着强烈的个人恩怨去征讨东吴，毕竟是个极大的历史错误。今天，从这“永安”二字我们可以揣测，刘备败退白帝城后的愧悔之意似乎已清晰可辨，但此际他似已觉得为时太晚了……不能不说这是堂堂蜀汉皇帝一生最大的悲哀。据说，当年他退守白帝城后，内心的羞愧溢于言表，真是悔恨交加，自觉无颜再见蜀中父老，便萌生了在夔门永住的念头。相传他在派重兵把守雄关夔门的同时，便大兴土木建筑了这座行宫。许是他祈愿天下从此安定，蜀川从此安定，他本人晚年从此安定的缘故吧，遂将这行宫取名“永安宫”，改鱼复县为永安县了。

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刘备病逝于“永安宫”内。

永安宫毕竟是刘备在匆忙之中所建造的行宫，它经过千百年岁月的风风雨雨剥蚀，今天谁也不知道它当年的模样了。它的建筑概貌，历史上没有完整的记载。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游览夔门时曾有《永安宫》诗云：“千古陵谷变，故宫安得存？徘徊问耆老，惟有永安门”。可见永安宫在北宋以前就早已倾圮衰败了。

四

人日踏碛话八阵

梅溪河水，日夜不停地注入滚滚长江。

在夔州古城正东，梅溪河与长江交汇之处，曾有一处长约一千五百米、宽约六百米的沙洲碛坝。每逢涨水季节，这碛坝便被江水淹没，每逢枯水季节，长江便绕南岸一线奔腾，这碛坝就全部裸露出来，成为一块沙洲。这就是著名的诸葛亮八阵图遗址，世称武侯阵图，又名“水八阵”。

武侯阵图系古夔州十二胜景之一。

每年农历正月初七，夔州人便按照传统风俗，“人日踏碛”。古人将正月初七定为“人日”。据说，“人日踏碛”可为全年招祥纳瑞，消灾祛难。相传，当年诸葛亮在此巧设“八阵图”解刘备之危后，夔州人为纪念他的伟大功绩，“人日踏碛”便一代代沿袭下来了。每年这天，男女老少穿红着绿，成群结队，倾城出游，在碛坝上鸣鼓奏乐，凭吊观光，高唱竹枝歌，载歌载舞，尽情欢乐。

记得乙亥“人日”，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春阳普照，是个踏碛的特好日子。我同妻儿早早地起了床，去碛坝捡拾晶莹剔透、斑斓多彩的碛坝石。

据老辈人讲，拾那些有孔的小石子，用五彩的丝线串起来，戴在小孩子身上，能驱妖避邪。儿子催得急，刚吃罢早饭，我们便来到了碛坝。只见宽阔的碛坝上，热闹非凡，早来了许多“踏碛”者，好一派新春祥瑞之景。

宋代诗人张晋曾有《踏碛》诗云：“夔国先年有旧风，来看踏碛莫匆匆。只缘岁稔民康乐，才到初春气郁葱。生怕背篮挨舞袖，不妨腰鼓闹歌钟。元戎小队临江浒，要与遗梨一笑同。”这诗中所描写的情景，恰如一幅典型的古代“人日踏碛”风俗画。那诗中描绘的情景也似乎与今天的“踏碛”没什么两样。我为夔州这古老的民风民情所陶醉。

关于八阵图，据清光绪十九年《奉节县志》载：“武侯帅师由水道略白帝，纵观形势，知夔门为全蜀咽喉，特画八阵图于鱼腹浦沙碛上，以御不虞，千古莫测。”唐代夔州刺史刘禹锡“八阵图录”也有如下记载：“夔州西市，俯临江岸，沙石下有诸葛亮八阵图。箕张翼舒，鹅形鹤势，聚石分布，宛然尚存。峡水大时，三蜀雪消之际，项涌晃漾，可胜道哉。大树十围，枯槎百丈，破偎巨石，随波塞川而下，水与岸齐，人奔山上。及乎水落平川，万物皆失故态，唯诸葛亮图，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仅已六七百年，淘洒推激迄今不动”。

著名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中“陆逊困阵”的故事就取材于此。

诸葛八阵图究竟是如何布设法，今已无从查考。据《奉节县志》载：“孔明入川时磊石为阵，纵横皆八，八八六十四垒，外游兵二十四垒，垒高五尺，相去若九尺，广六尺”。据传，八阵图是以“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种物候设下的战阵。八种物候按八卦的序列分为八门，每门中又分八个小门，总计八八六十四门。凡进入此阵者，若从任何一门进入，都只能从生门出，方可保命，否则，将困死于阵中。

千百年来，关于八阵图的传说为诸葛亮的“神机妙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夔州人怀着对诸葛亮的无限敬仰，每年都要自发地来到碛坝，以“踏碛”的形式，缅怀他卓越的军事谋略，世代相传，使这鱼腹浦碛坝成了凭吊诸葛孔明的胜地。历代诗人墨客来夔州后都要写下有关八阵图的诗文，流传最广的当数大诗人杜甫寓居夔州时写的那首“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的著名诗篇了。这诗对诸葛亮的一生作了高度的艺术概括。

今天，八阵图遗迹荡然无存。

（作者系重庆奉节夔州新诗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