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8月14日
□李晓
蟋蟀、蝉、蚱蜢、纺织娘、蝈蝈……十万只昆虫在山中夜里发出集体大合唱,让整座大山在这合唱里微微颤动,空气里是清凉草木散发的浓郁芬芳。
我一觉睡到霞光万丈,阳光的金色衣裳披在群山之上,黑压压的松柏与天空乳白云朵遥遥相望,突然感觉这是幻觉中的世界。
受友人贵邀请,我到山中度假,贵是我交往多年的一个老朋友。与这个来自县城的男人来往,贵与我的不少想法感同身受,常感觉内心的频率与他共振。认识贵以后,他常常隔三岔五请大伙儿吃遍这个城市的美食,城里馆子吃腻以后,就奔赴乡间小馆吃农家饭菜。贵招待的美食,治愈了我在人间的轻微抑郁。有一天我问贵,你这样大大方方请我们吃吃喝喝,图个啥啊?贵说,就图个高兴,我喜欢简单的人生。
简单的人生,是贵的活法。贵在商场如鱼得水,也得益于他的简单。贵告诉我,做生意先做人,他相信真诚能够换来真诚,因为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容器,这个容器里装着什么,你就会成为怎样的人。我看了看这个朴实如土的男人,胸中顿觉如大河两岸一下开阔起来。
我喜欢像贵这样交往起来轻轻松松彼此能量互补的朋友。
作家贾平凹说,朋友是磁石吸引来的铁片儿,钉子、螺丝帽和小别针,只要愿意,从俗世上的任何尘土里都能吸引过来……朋友的圈子,其实就组成了你人生的世界。
年轻的时候,恣意江湖,朋友一卡车一卡车地可以拉来;到了中年,朋友渐渐稀疏,用轿车拉就可以了;到了这将近老男人的季节,或许,朋友就是陪你骑着骆驼去沙漠的人了。
有句话说,老男人的爱情,犹如老房子着火。老房子一旦着火,风助火势,顷刻间也许就熊熊燃烧得灰飞烟灭。老男人的爱情,有时也如突起的地火,把那一把老骨头最后都燃成灰了。
老男人的友谊呢?和那拆迁老城墙的命运一样,一些城墙下纷纷扰扰的聚会,一些缠缠绵绵的倾吐,一些默默在心的情谊,也随老城墙一样土崩瓦解。很多大幕刚拉开,也同时把结局打开,最后光影一样成了无声黑白。当年你和朋友在摩挲过无数遍的老城墙下喝过酒、品过茶、发过呆,夕阳下,你在老城墙边独自喃喃,也被风灌成了旧唱片。时光的山崖上,一棵树也老掉了,但年年开出的花还是那么艳,像不真实地发生过什么。
我和一个分别十多年的朋友在送行的高铁站巧遇了。他一个人站在铁轨边抽烟,见到我,便默默地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然后走开,又突然转身,想告诉他自己的电话号码,却迅速止住了那想法,好像没这个必要,一头扎入人海吧,不再是相濡以沫的鱼。
但一些老男人的友谊,仍让我颤动。比如一个网名叫醉鹰的老男人,是我在网络上认识的。一个雨天的黄昏,同他喝茶时,他告诉我,他为一个患绝症的男人送过终,那人是他的老朋友。男人全身如抽尽了骨头,烂泥般瘫软,生命的最后惨烈,已没有了一丝尊严,在他面前,裤子也没穿,绝望地哀鸣,骨肉里撕心裂肺的剧痛,让那人的亲人也痛苦不堪。但那人睁着眼,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轻轻合上那人的眼帘:“兄弟,你就安心走吧,不放心的事,都交给我。”男人果真就在他怀里咽了气。醉鹰告诉我,生命最后的惨痛,让生者也无法承受,如果生命真要远行,那最好的告别,就是减少痛苦的最后一点时间,早点走了好。醉鹰告诉我,后来他和一个老男人朋友认真做过交代,如果有一天,他们彼此遇到了这种情况,走到了生命的末路时光,连起床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谁先遇到,活着的那人,就为对方的生命有尊严地送行。我一时没明白醉鹰的意思,这个男人诡秘地笑了笑说,能死在老朋友的怀里,也是一件有福的事。
去年大年夜,我和老谢、墩子几个老朋友去城市后山顶,在冰凉的石头上默默坐着,我们俯瞰着城里的万家灯火,等待新年的天籁之音传来。我们望着天空中“哧哧哧”上蹿的烟火,闪烁烟火在半空中化成一股青烟散去,我看见老谢和墩子,这两个中年男人轻轻转身,拥抱在了一起。
这样一些老男人老朋友之间的交往,不像老房子一样着了火,倒如寂静之中垒起了一面望不见的老城墙,只听见树叶沙沙沙地响,那是他们在老城墙边当年一同浇水栽下的一棵树,树或许比他们活得更长寿,树成为他们在人世友情的忠实见证。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