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的那些好日子

版次:007    2024年08月17日

□朱孝才

每年立秋一过,三伏进了末伏。农历七月十五这天,中元节到了。

中元节也叫盂兰盆节,这是佛教一个重要的节日。老百姓很少晓得盂兰盆节,他们管这天叫七月半。

母亲眼里,这是一年中绝对的大节气。记忆中,七月半是母亲最有仪式感、最庄重、最严肃的一天。我们也期盼着这一天。在我们眼里,所有的节气都一样。节气一到,我们就又有好吃的了。

好吃的东西是母亲为故去的亲人准备的。母亲说,中元节这天晚上,如果送上纸钱奉上祭品,天人永隔的亡人就能在晚上相见。这相见只是托个梦罢了。

进入七月,母亲会去供销社买来一背篼金黄色的草纸,一刀刀裁剪成长方块,这就是纸钱了。纸钱一沓沓码好,有多有少有厚有薄,都是母亲按尊卑大小计划好了的。母亲另外买了几刀白纸,四角对折成信封状,然后将纸钱一沓沓装进去,再用糨糊粘好。一封封装了纸钱的“信封”封好后,读过几年私塾的母亲,会用钢笔恭恭敬敬在上面竖行写下一些文字。

这是一些很琐碎的活儿,每道工序都是纯手工。偏偏母亲大方,要奉送的亡人就很多,光一封封写“袱子”就是件很费时费力的事儿。好在我们兄弟姊妹多,又都略懂文墨,她正好支派我们干这事。我们也乐意干,毕竟这活儿多少有些游戏成分。于是,我们拿了钢笔,一笔一画照着母亲的样式写,边写边嘻嘻哈哈打闹。写着写着难免就马马虎虎大而化之,只盼着母亲赶紧做接下来的仪式,一个与吃有关的仪式。

我们在写的时候,母亲就一直在灶屋忙活。她要在日头当顶前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奉送给亡人们,我们那地方叫“叫老辈子”。中元节一过就到了玉米收割稻谷开镰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备着头年的腊味、糟肉、干果,供销社买来的麻饼、鱼皮花生啥的干盘。这些都是准备请人收玉米收稻子时喝“挞谷酒”的下酒菜。

母亲从不把“挞谷酒”和“叫老辈子”搅和在一起,她更看中中元节的私密和仪式感,这是她和村里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一点已经在写“袱子”的时候就与众不同了。村里人通常是一堆纸钱,随随便便找块荒地一把火烧了就算完事儿,母亲却是一封封写好一一寄送,绝不大锅饭的。“叫老辈子”也不一样,母亲除了办一桌酒菜,还要准备供果的。盛夏酷暑浮瓜沉李,瓜果都现成。但母亲有一道特别的供果,我们更愿意当做一道凉菜或者甜品,那是一盘糖拌西红柿。儿时的村里,西红柿还是神一般的蔬果,一般人家别说吃,就是见也是很少见过的。母亲的西红柿是一个重庆知青探亲回村带给母亲,母亲吃过后小心将籽粒蓄种种下的。西红柿放水缸里过凉,切片装盘撒上点白糖细盐,甜丝丝凉津津,好吃到不行。母亲说,“外公最喜欢吃这个,其他老辈子都搭伴享一口口福吧。”

母亲18岁嫁给父亲,一口气生下我们七姊妹。虽然和我们一样,好多父亲家的亡人她并不认得,但她一点不马虎。日上中天了,母亲拿一只碗从锅里盛了白米饭,吆喝我们带上“袱子”随她到屋角的竹林里。母亲放了饭碗点了香烛,把一封封“袱子”码放成一个大大的“元宝”,自己先点了香跪下去对着“元宝”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让我们从大到小依次照做。我们一个个捣蒜般把头磕完,母亲便点火烧起了“元宝”。“元宝”熊熊燃烧起来,母亲会让我们先回屋等着。母亲一个人留在竹林,一边抹眼泪一边对着“元宝”念念有词。我们不知道母亲在哭啥念啥,只盼着她早点回来“叫老辈子”。

好在母亲很快就回了屋。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象征性地摆了几副碗筷酒杯。母亲打开门窗,让我们都闭上嘴巴规规矩矩站一边,自己往碗里添了饭杯子里倒了酒,把筷子一一架到饭碗上了,这才依着我们娃娃的口气虔诚地唤一声:“外公!爷爷奶奶!所有的老上亡人,都来吃饭啰!”唤完,母亲自己也站一边和我们肃立如仪。刹那间,屋里阒无人声,仿佛掉一根针也能听见。我们都不敢吱声,唯恐稍稍弄出点啥响动,“袱子”上的那些老辈子、那些正埋头享用酒饭的隐形人就会飞走了一样。

“老上亡人们!请下席了!”三两分钟后,母亲客客气气说句话,收了饭碗酒杯,脸一拉对我们说,“活老辈子些!吃饭吧!”话音未落,我们就呼啦啦围上去抢吃抢喝起来,最先扫光的总是那道糖拌西红柿。

母亲的生命在她48岁那年戛然而止。那年的中元节是她一人过的。父亲去遥远的天津看大哥大姐去了,在家的几个娃娃要么在大学读书要么在单位上班,都无暇回去陪她过一个中元节了。两个月后,母亲死于一场意外,我是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

从第二年开始,我们又拣起了这个曾不屑一顾的中元节。为了早逝的母亲,为了怀念有她的那些好日子。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