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罗田在生长

版次:011    2024年08月22日

□李晓

古镇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升腾到蛋清一般漾动的蓝色天空。从雕花老床起床,76岁的王大叔“吱嘎、吱嘎、吱嘎”打开沉沉木门,屋外天光瀑布般流过来,幽暗的屋子顿时变得敞亮,王大叔的内心也亮堂起来。

这个建于明朝后期的古镇是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相传白云深处的古镇上方,有一岿然耸立的土包,其形圆如罗盘,周边良田环绕,名曰罗针田,简称罗田。罗针田的时针,滴滴答答转动了460多年。王大叔在万州罗田古镇的祖宅,房子寿龄已有200多年了。大叔家有一个上了桐油的老木盆,那年,大叔出生,母亲就用这木盆给满月的儿子洗了人生第一次澡,然后背着儿子去古镇理发铺子剃胎发。我在王大叔家见过这木盆,大叔重新给它上了漆,依然发出古铜般的光芒。

王大叔家的早餐,是绿豆稀饭、咸鸭蛋、泡豇豆、泡大蒜,大叔塞给我一个咸蛋说:“你尝尝,都是我用家里坛子腌制的。”剥开咸鸭蛋,蛋黄金黄,香味扑鼻。

建于明朝后期的罗田古镇呈“之”字形,古街长392米,而今保存完好的路面青石板还有1623块。我把脚步放轻,每一个小心翼翼的步子踩到包浆醇厚的青石板上,时空穿越中,我感到自己的步子重叠在古镇先人们的无数脚印上。我对自己嘘了一声:轻点啊,不要惊醒了先人们的魂灵。

先人们的身影,其实还在古镇上空奔突。王大叔家的案台上,供奉着一张画像,那是他按照父亲生前对祖父样貌的口述,在镇上一个画师那里为祖父留下的画像。拿到画像那天,王大叔飞跑着回家,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撑起身子,顿时老泪纵横,喃喃自语:“太像了,太像了!”画像上,面容清瘦的老人颧骨突出,眉毛凝川,眼袋厚积,胡须掩喉。王大叔把祖父画像供奉在案头,燃香祭拜,求先人们护佑父亲的安康。奇怪,气息奄奄的父亲竟然挺了过来,又活了8年多时间。

王大叔在古镇养了几只肥胖的大鹅,一只摇摇摆摆的大鹅走过古镇街道,需要19分钟时间。我与王大叔熟悉以后,常去古镇闲逛游玩。大叔也常常邀请我:“你来噻,来了不就是多加一副碗筷嘛。”在古镇,感觉时间是经过草木浸润后慢下来的,它治愈着我在城里莫名其妙的紧张与焦虑。幽雅古镇吹着清凉的风,古镇后边群山逶迤,源源送来10万吨草木的芬芳。

每次去王大叔家,那只白胖大鹅都要走在大叔前面来迎接我,它一路嘎、嘎、嘎欢叫着,似在用“鹅”语欢迎我:“哈,哈,哈,又来了,又来了!”有次去古镇,大叔把几只鹅吆喝到古镇边的溪流里,一只鹅在清澈水流中扑棱着翅膀,突然把头埋入水中,又倏地引颈抬头,我见那只鹅摇晃着脑袋,大致是吞下水中食物兴奋所致的劲头。溪流上,有一座横跨两岸的单拱石桥,全长24.7米,建于1837年,桥顶南北两面外侧雕有栩栩如生的石龙,且口中含珠,桥上碑廊廊檐刻有“德厚流光”四个大字,这桥取名普济桥,有普度、普惠之意。

我和王大叔坐在桥上,听着桥下潺潺溪流声,静默之中感到古镇流走的悠悠时光。王大叔对我说起他祖父的故事,祖父是古镇上的盐商,当年就是沿着古镇群山中的茶马古道运送盐巴、茶叶、桐油。在古镇的群山掩映中,至今还残留着这些茶马古道,我一个人带上茶水干粮,沿着那些大山里血管一样布满的古道走过一天时间,深山里,清晨一波一波涌上来的草木滴翠空气,从每个毛孔呼啸而入,我一直徒步到夕阳西下,在晚霞灼灼中躺到古道上,当年运送盐茶的“哒、哒、哒”马蹄声,从天幕下传到我耳膜边,让我的胸腔里,涨满了时间的潮水。

在古镇如水蛇腰摆动的尾端,有一个140多年的字库塔,该塔为仿木重檐阁式石塔,建造于清末年间,塔高7.5米,塔顶呈宝瓶形,塔身上刻有对联:“昔今人散字,敬古圣文明”和“蝌蚪云霞焕,鸿篇日月光”,其字苍劲有力,气势磅礴。遥想当年,衣衫飘动的古镇人,满怀对字纸的虔诚庄重之心,抱托着需要焚烧的字文纸张,缓缓投入字库塔的炉子里,呼呼火光中,字纸慢慢焦黄,化为灰烬,一个个有灵性有灵魂的汉字,在火焰中涅槃重生,化为古镇人仰望的星星之光。

古镇,在时间的滴答声里,生长着。

这样的生长,来自于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的生命力。保存完好的30多个文物单位,这些都成了古镇在漫漫时间里顽强生存的心肝宝贝。古民居、字库塔、古墓群、金黄甲大院、“贡米”梯田,它们在古镇大地上更新与生长着。

古镇古城的薪火传承,开发与利用,历来是一道太难破解的难题。

一个到这个古镇任职的文友,陪我漫步于古镇街巷,他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古镇的保护与开发,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我是把它当成老祖宗一样伺候着,又当成新生孩子一样养育着。”

在古镇,我看到了它静悄悄地生长。古镇的灯光亮了,红灯笼里,有着穿越岁月迢迢之光的动人光晕,那些近乎荒芜、坍塌、破损、蛛网披挂的古镇民居,如在故宫修文物一样的如履薄冰,经过匠心修复,焕发出了更加迷人的光芒。

比如古镇附近的金黄甲大院,建筑奇特,砖木结构,抬梁式与穿斗式梁架混合结构,青瓦硬山屋面,在大院饭堂正面墙上,画图中一尾活蹦乱跳的鲤鱼呼之欲出,经过整治修缮后的大院,在风尘仆仆中携着一颗老灵魂归来。今年夏天,在金黄甲大院上演了一出盛世迎亲图景:唢呐吹起来,花轿颠起来,喜气洋洋的新郎头戴状元冠,身着大红袍,骑着高头大马,由锣鼓手、唢呐手、轿夫等组成的迎亲队伍,紧跟在新郎后面,浩浩荡荡开始了迎亲表演。这种古风漫漫的民俗之美,吸引了各路游客,唤醒了寂静群山,娉娉婷婷舞动了古镇慵懒的腰身。那天,我住在金黄甲大院附近一家民宿,夜里,我在屋顶仰望星空,星光从苍穹而下,缀满了我的脸,流淌在我的心田。

古镇的那些草木家当、那些老房老院、那些蜿蜒古道、那些文物典籍,于时间深处的马蹄声里,在万物生长中被照亮,散发着光阴酝酿的沉香,也浮动着生机盎然的景象。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