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棒棒军》获“五个一工程”奖

父亲跟我喝酒 酒杯都碰出一个缺缺

版次:009    2024年08月29日

作者的父亲

《山城棒棒军》剧照

□王逸虹

读书

父亲生于1924年,岁月的动荡没影响他潜心读书学习,1942年,他从江津乡下跑到重庆考上了南开中学,他经常在我们面前炫耀:“其他学校都没看上眼,我要考就考南开,结果一考就中,而且是名列前茅……”母亲说他有点喜欢冒,我们几弟兄就相视偷笑,却心头服气。五十多年后,我儿子考上另一所知名中学,他还有些不屑,说:“为啥不考南开?”

1945年9月,乘抗战胜利的东风,父亲考上同济大学物理系。我不敢问他为啥不考清华北大,似乎从神色上看透我的心思,他说:“西南联大1946年7月31日才解散,北大清华才迁回北京复校。”父亲把这个日子记得如此清楚,说明他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他认为读书不能封闭在校园象牙塔,要走出去。如此,在中国读书,只能去北京,或者去上海。我问他为啥读了物理系?他说:“科学救国,学物理最直接……”父亲篮球打得好,是“同济四川队”主力中锋,打遍同济无敌手。如果有男女同学呐喊助威就更来劲。1948年,上海地下党发动“反饥饿反迫害”斗争,他参加共产党外围组织,当学生纠察队队员,负责维护秩序。好表现、抛头露面、特别活跃的他,上了特务黑名单。地下党通知转移,他连夜逃离上海,回家不久,便结婚成家。差半年没能读完学业拿到毕业证,是父亲终生的遗憾。

父亲的学生时代,活脱脱那年月好张扬的爱国愤青。

教书

1950年春,父亲在老家任江津县清泊乡小学校长,1953年调到江津师范学校(简称“津师”)当物理教员,我们全家随着父亲到了白沙。

直到1976年,父亲都是谨言慎行,夹起尾巴做人,兢兢业业,全身心投入于物理教学中,一直是津师骨干教师之一,还是江津域内知名的物理教师。20世纪50年代末江津专区建大专层次的江津专科学校,父亲便从中专层次的津师调入该校。两年后,江津专科学校停办,他又回到津师。后来,三线建设需要大量的河沙和鹅卵石。白沙河滩的沙石成为热门物资,镇上的人都尽力参与,虽然辛苦,每天一元钱上下的收入对家用不无小补。1967年,风云激荡,父亲把我从学校强行叫回家,要我去河滩筛鹅卵石。我心头一万个不情愿,心想他工资有八十三块五,与母亲的工资加起来近一百三,在县里都是高收入家庭,用得着我去下苦力吗?不敢明说更不敢直接对抗,但情绪表现在脸上。父亲手在桌子上一拍,瞪眼说,“你敢不去?!”第二天清晨,他几乎是把我押解到了河滩,边走边说:“武斗那么凶,你不要命了?”

父亲要我去筛鹅卵石主要是从政治角度考虑的。当时他被当做“反动学术权威”,他在未雨绸缪,谋划以后情况恶化万一不能保住教职之后的生计。把我押送到河滩后,他赶回去参加政治学习。大河涨水漫进来形成一片低洼,人们用一些大鹅卵石垫在那儿,但鹅卵石光滑,不好走。父亲抬起双臂作平衡,急匆匆又小心翼翼地,身体左右摇晃着走过那片低洼地。

父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走在湿滑鹅卵石上的背影,是他在那特定年代里真实生动的写照。

家教

我家四弟兄,父亲对儿子们自幼严厉,一个道德的事一个学习的事,若有犯事,他眼睛一瞪,手在桌子上一拍,兄弟四人顿时股颤。

1960年,猪肉副食品已是限量供应。快过年了,婆婆炸了一钵酥肉放橱柜里,那是为年夜饭准备的一道菜。我像一只馋猫,偷吃了不少。过年时被发现酥肉少了一大截,这在当时是大事情。婆婆说可能是猫儿偷吃了。父亲眼睛直瞪瞪盯着我,我立马周身筛糠似打颤,不打自招。父亲愤怒地给我一耳光:“我打你的自私自利!”我恐怖地号啕大哭,婆婆赶快把我拉到身后。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犯此类事。但学校不上课的年头,所有的图书馆都关门不开放,习惯看书的我很是无聊。有一天我翻窗进了津师图书馆,犹如鱼儿进了大海,进了书库我便忘记时间,拿起每一本书都要浏览一阵,都想往裤腰带上插。突然,管理员冯老师回图书馆,我惊慌失措中瞅见一块黑板顺墙搁着,形成一个九十度的角,便蜷身躲入。本以为能平安躲过,可那天我有些感冒、咳嗽,竭力想忍,却忍不住,声音越响。冯老师听见动静进了书库,很快判定偷书嫌疑人躲在黑板下,顺手拿起一根竹竿往里捅。我被捅疼了,便抓住竹竿跟他较劲,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蛮力很冲,一下就把他拖倒在地。冯老师后背脊柱有生理缺陷,因为他管书太认真,谁把书弄皱了都要挨他训半天,学生就都叫他“冯驼背”,加之五十多岁的年龄,倒地之后要翻身爬起来费力。我乘机脚板抹油溜出图书馆。

两个小时后,父亲黑着脸回家,把我叫过去。我知道这次偷书犯了道德的事儿,全身紧张,紧绷了肌肉准备挨打。父亲问我:“为什么去图书馆偷书?”我埋着头说:“我想读书……以后等图书馆开放,我再去借……”听我这么说,父亲没有动手,半天没有说话,最后重重地叹口气,甩门出去。

父亲还特别重视我们身体的锻炼与健康。那时候粮食都是限量供应,我们四弟兄粮不够吃,父母的工资除了基本生活的开支,其余大部分都拿去自由市场买包谷买红苕,以保证正在长身体的我们最基本的营养补充。

几十年后看父亲对子女的教育,真是抓到了关键处。抓学习与健康的道理无需赘言,一个人道德规范的养成是其价值观思想意识的核心基础。我自审这一辈子的人生历程,为人的品德、为文的文德、为师的师德,都还说得过去;当重庆市文化局创作室主任兼影视中心主任好多年,去大学任教之前的离任审计,那是轻松过审。想到这些,我总会想起父亲打我耳光时说“我打你的自私自利”的神态语气……

清心

1972年,我从知青被招工,父亲对我说,到了工作单位,态度要端正,心态要调整好,你不要管单位对你是“可利用”还是“可重用”,关键是要“可用”,要使自己成为可用之才,成为“除了红萝卜不成席”里的“红萝卜”。

父亲的这个教诲影响了我一生。干每一件事都要尽力干得最好。但在当年,我无法了解父亲面对“可利用不可重用”时,不在乎自己是怎么被“用”,只是勤奋而出色地工作着,以证明自己的“可用”,他是怎样调适自己心态的?他内心就没有起过波澜吗?

那时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爱喝酒,甚至有些抱怨他醉酒有失教师身份。他每日必饮,没下酒菜,便从泡菜坛抓出老咸菜将就。父亲喝酒常醉,醉了就睡。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借助酒精排解胸中的积郁。1978年全国科技大会邓小平讲话那天,父亲喝了好多酒,喝得好醉……

以后不久,我们四弟兄先后入党,父亲非常高兴,觉得是圆了他的梦。再以后,由我编剧的《山城棒棒军》获得中共中央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父亲更是欣喜,跟我碰杯,把酒杯都碰出一个缺缺。

名说

1984年父亲退休了,含饴弄孙,倾情投入。我儿子出生时,母亲有些失望,她生了四个儿子,想有个孙女。父亲内心想孙儿,却说生儿生女都一样。后来我们四弟兄都是生的儿子,父亲很是为这雄性基因的强大自得。记得儿子满月时我们回白沙,父亲走到驴溪大桥来迎接,抱过孙孙就不丢手,一直抱拢屋。对孙孙们他既慈爱也很严厉,我儿子至今说起爷爷也还有一种敬畏感,就像我敬畏父亲。

1999年初冬的一天,父亲弯腰捡东西就直不起腰来,医院检查是肾上“长了东西”,最后确诊为肺癌转移到了肾脏,已经无法做手术,存活的时间还有三个月。

父亲就被送回白沙镇“调养”,要我给他一套《山城棒棒军》碟片,天天看。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每个周末我都回白沙看他,父亲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我想尽可能多陪他。父亲姓王名中直,有一次我说到他的名字,问:“中直,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爷爷给你取名是出自周敦颐的《爱莲说》?”父亲摇头:“纯属巧合。但我以此规范自身。”我又说,“妈妈名为嘉莲,也是巧合?”父亲甜甜地笑了。讲起当年去上海上学,船是凌晨开航,还是未婚妻的母亲去送别,“我和你妈妈拉着手在趸船上坐了一个通夜……”说这话的时候他蜡黄的脸上透出些许红晕,我听了感叹不已,坐在一旁的母亲泪流满面。此时是他去世前十几天。

2000年春节,父亲坚持要跟我们一起去饭店吃团年饭。我叫儿子背他,儿子不会背,父亲的脚几乎拖在地上。我对儿子说:“你把爷爷背上去点,不然,你背起‘老火’……”父亲说:“是被背的人老火……”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幽默。

父亲的葬礼非常隆重,除了亲属朋友,还有许多他的学生,和他学生的学生,长长的送葬队伍行进在古镇白沙的街道上。父亲的一个老同事拉着我的手说:“你爸是个好教师!是个好人!”我听后大恸,泪水如堤决坝崩……

遗风

多年未见的两个表妹见着我,异口同声地说大哥越来越像姨伯。记得母亲曾多次说我长相像舅舅,为什么她们说我像父亲?当然也有形似,比如打篮球我像父亲一样打中锋,一样双手投篮,都命中率极高;比如父亲讲课,几十米外的球场上都听得见,我讲课,时常有隔壁教室的老师希望王教授声音小一点。还有走路的步态,说话的神态……更多的,应该是神似,除了基因的遗传,父亲对我几十年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影响,更有耳提面命的训教,对我人伦道德价值观的培养、学习意识的强化,以及务实勤勉、豁达乐观性格的养成,都深深地打下了烙印。

在父亲诞辰百年之际,在父母遗照前,我同孙孙一起朗读《爱莲说》,告慰孙孙的祖爷爷祖奶奶在天之灵……

(作者系重庆作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