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灵魂是一个幽暗的隧洞。在这隧洞里，我时时惊讶于奔突在里面的无数念头，或许，它们才构成了我真实生活的核心质地。这些飞舞的羽毛，也升腾到天幕之中，让我深深凝视它在浩瀚时空中的隐隐痕迹。

抱一抱大树

在一个小单位相守30多年，从青丝到白发，对单位里同事的调动去来，而今已炉火疲惫，心无波澜。

那一年秋天，一个同事因为升迁调走了，我送了他一程。分别时，他拍着胸膛对我说，今后啊，有啥事尽管吩咐我，一定竭尽全力。从他的眼神里，我相信他当时的真诚。送他返回单位时，我拥抱了单位门前的一棵大树，每当遇到精神上的困顿局促与难关要渡过时，形成了我对大树拥抱的习惯，树干里汩汩涌动的汁液在对我进行浇灌。记忆是火苗，有时燃成了灰烬，与那个同事的联系渐渐少了，有时面容也模糊起来。后来遇到一件小事，我突然想找他帮帮忙，于是电话联系上了他，他由最初惊愕，然后很快显出老练的客气与问候，得知我找他帮忙的这件事，他又推托说，这几天忙着开会，过几天再联系吧。为了不打扰他，我添加了他的微信，在微信里对他说明了此事。一直等了3天，他没有回复。我有些心不甘，自信于与他的交情，便打电话给他，他哼哼哈哈了一会儿，便放下了电话。

这个同事的举动，让我尴尬之余，在心里纠结着。我在心里反反复复掂量了此事对他的难度，觉得实在是太容易了，就是一个顺水人情而已。我之所以要他帮忙，或许是测试一下与他的交情，到底是口头中、表面上，还是实实在在的交往。不过我有时对人性的一点测量，往往最先坍塌的还是自己。

对这件事，我与他周旋很久。我没有放过他，其实本质上是没有放过我自己。

按照我人生的经验，这一次抱一抱大树是不行了。我只有在心里闪现着他推托办理这件事的缘由。他确实很忙，他爱惜自己的羽毛，他家里有事，他心情不好，他对我的感情与友谊其实没想象的那么深，他不愿意我对他进行打扰，他肯定有自己的难处……总的来说，我刻舟求剑般去寻找与他当年交情的水位线，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些在心里闪现的念头，让我释然。我轻松了，甚至想给他打一个电话，要不找找时间，喝一场酒吧。真的真的，是无事酒，邀清风、明月、星星同在，只为延续当年同事友情。后来不久，我俩真的在一场往日同事们的聚会中见面了，嘴角线似乎尴尬地抽搐了几下后，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我们酒后交谈甚欢。

聚会回来的晚上，我还是忍不住去拥抱楼下一棵树须披挂的大榕树。我拥抱大树时对自己说，我是庸人自扰之啊。

前不久，母亲因为一次意外事故住院，面对她在病榻上昼夜不止的痛苦呻吟，我的心房不能承受之重。在我最无助时，我真想上前一把拔掉她的输液管，或者与医生“配合”，让她停止这肉体之痛离开人间。然而顽强的母亲终于挺过这一劫，面对病床上半闭着眼睛的母亲，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心竟然有那么狠毒。有天晚上，面对医院大门前的那棵梧桐树，我扑上前去拥抱了它，我对树说：“妈妈，原谅我心里面的那个恶毒念头。”

飞机上望我村庄

我老家山顶上的机场，已通航多年了，而今开通了国内多条航线。

我从老家机场第一次乘坐飞机去北京，正是晚霞灼灼燃烧时分，当飞机滑动着从跑道起飞时，摇晃的气流中以为是惊醒了一群鸽子，感觉外面有风呼呼呼地吹来。这是老家村子的风，我嗅得出来，有泥土与庄稼的气息。

我坐在机窗前，看飞机攀爬着冲向团团云层，有一种飞向自由天堂的美好。我朝窗下望去，一眼就望见了我的故土村庄。一个一个连绵的小山丘，浪头一样在飞机下滚动，又像奔跑羊群。飞机下，是连绵着的一个个土气的山包，它们造就了我的精神气质，让我而今看起来，还和村子里那些老乡一样，有着典型的山野气象，望陌生人时眼神一愣一愣的，有着不自信的神态，有时走在城里马路上，也是高一步低一步踩不到节奏上去。

为了出人头地，一个自卑的乡下人，也曾经向生命的山头发起过一次又一次冲锋。而今，人到中年，我和我的命运握手言和了。在城市里，我对生命萌芽地的老家村子，感情似乎是越来越深了。回到村子里，我就那么顺势在地里躺下，感觉风里有子弹在慢慢飞，它最终会打中我，让我在故乡也永久性地消失。这是时光呼啸的子弹。

从老家机场坐飞机去外地，每次从机窗往下俯瞰，和故乡在心里作一次默默地道别。有时，云层很厚，阻挡了我望着渐行渐远故乡的视线，冲动得想扑下去用手脚拨开云层的想法也有了。我在梦里和一个人告别，那人是黑白影像，感觉胸口堵着，总喊不出声来，也有过这种深深的焦灼。

从飞机上望故乡村庄，有一种从此去天涯的思念，老家的村子，它在一瞬间就如揭开气浪蒸腾的甑子，一个刚出笼的热乎乎的馒头一下捧在手上，涌上心头。在飞机上俯瞰云朵下面的小小村庄，深深地凝望上一眼，血液里的故乡，便在云上奔腾。飞机在飞越故乡，故乡在那一刻变得真实可触，可又在云层里和它道别，随着与它越来越远，故乡便靠着温暖的想象来喂养。

当我坐在飞机上，从机窗望见故乡的身影从大地上完全消失，眼角膜有些轻微的疼痛，随之扑入视野的，是陌生的山峦、河流、森林，我的心变得和天空一样辽阔，这云层下的整个大地，就是我的故乡。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