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显涪

我在中共重庆市委《红岩春秋》杂志任记者的时候，有一天领导把我找去谈话，交给我一个特殊的写作任务：调查并撰写《恶魔杨进兴》。

杨进兴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小说《红岩》里，他的名字也叫杨进兴。为广大群众了解的是，小说只能是生活原型集中体现的再现，这种文体不是纪实报道，怎么会在小说这种文体中出现原名呢？为此，我走访了《红岩》作者杨益言和刘德彬。

杨益言回忆说：“《红岩》是以真人真事为基础，在有关上级部门的严格指导下，进行集中概括创作写成的。《红岩》的生活来源于中美合作所（即白公馆第一看守所和渣滓洞第二看守所）。对于小说中的四个主要反面人物——徐远举，原型是徐鹏飞；周养浩，原型是沈养斋：徐贵林，取材于徐天德；只有白公馆看守所所长杨进兴用的是原名。为什么要用原名呢？当时写作中对于用不用原名，有过多次讨论。罗广斌认为，此人罪大恶极，在小说中起的作用反而令人恨之入骨。没有必要杜撰名字，让人们永远记住这个万恶的刽子手。我们也认为应该，经报有关上级部门，取得了一致意见。”

因心狠手辣频频升官

杨进兴1917年生于浙江宣平，1940年参加军统，1946年升任白公馆看守所所长。1949年11·27大屠杀中，亲手杀害了王振华等革命烈士，甚至连婴儿也不放过，11月29日又将关押在市区新世界饭店的32人押往松林坡杀害。

杨进兴23岁加入军统，因身材高大、枪法过人而被局长戴笠看中，又因机警凶狠、胆大心细，后担任了局长的侍卫和副官。1946年3月戴笠飞机失事，树倒猢狲散，他因此被安排进了中美合作所。也许是他一时接受不了光明前途变得暗淡，便把心中的愤懑发泄到被关押人员身上，变得更加残暴、凶狠。不久，他被提拔为白公馆看守所所长。白公馆原先是四川军阀白驹的郊外别墅，后来被戴笠看中，并将其改造成秘密监狱，用来关押抗日爱国人士和共产党员。东北军将领黄显声、杨虎城秘书宋绮云一家、《挺进报》特支书记陈然等人曾被关押在此。

杨进兴当上看守所所长后更加有恃无恐，对关押人员动辄使用老虎凳、辣椒水等酷刑。他充当军统特务的刽子手，先后杀害过原中共四川省委书记罗世文、川西特委军委员车耀先、东北军副军长黄显生等共产党员和爱国民主人士。

杨进兴残害了300多条人命，是保密局重庆集中营中杀害革命志士最多的刽子手。

亲手杀害杨虎城将军

1949年下半年，解放军已经取得三大战役和渡江战役的胜利，如秋风扫落叶般追击国军残部。败退前夕，老蒋亲自飞往重庆部署破坏和潜伏行动，并指示毛人凤“处置”杨虎城。开始，商议用斧头解决，后来又接到上峰命令，要求派有经验的人执行，于是，周养浩想到了心狠手辣的杨进兴。行动要求宣誓保密，最好不用枪，杨进兴宣誓说：“保证完成任务。”随后，杨虎城被从贵州押回重庆。

杨虎城是著名爱国将领，因西安事变被扣押。在被杨进兴杀害前，已经被老蒋关押了12年。其间，妻子谢葆真受不了长期的折磨，已经含恨离世。1949年9月6日晚10点左右，杨虎城和儿子杨拯中被押到歌乐山下的戴公祠，刚入房间，杨拯中走在前面，一声“哎呀”后倒在了血泊中。杨虎城听到惨叫，刚一转身，就被杨进兴蒙住头，随即用尖刀接连刺入腰部，并被埋进了戴公祠屋内。

在小学课本里，我们都学过小萝卜头的故事，他的名字叫宋振中。他给我们的印象是头大如斗，面黄肌瘦。他的父亲名叫宋绮云，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六期，与戴笠、廖耀湘、罗瑞卿、陈伯均等人都是同学。宋绮云是杨虎城的秘书，是一位共产党员。他的妻子徐云霞，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他们都是我党安排在西北军的我方人员。1941年初，宋振中出生，9月，一家三口去陕西探亲时，被军统特务秘密逮捕。从此，他们便开始了残酷的关押生活。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小萝卜头身体发育受到严重伤害，形成了头大体小的悲惨状况。

一开始，暗杀名单上并没有宋绮云一家，因杨虎城跟周养浩私人关系还不错，认为周不会杀他，所以为了保护宋绮云一家人，就提出要带他们一起从贵州息烽来到重庆，结果一去不复返。

当年的凶手之一杨钦典交代说：“我们在外边那间屋子里，我一上去就用手堵住了小萝卜头的嘴巴，然后用手去按他的脖子，按在地上还没有落气，还在呻吟，杨进兴进来后，先是杀死了宋绮云，然后用刺刀往小萝卜头的脊骨处刺去，这才死了。”

全城搜捕却一无所获

杨进兴是如何落网的？为此，我采访了当时歌乐山烈士陵园的主任厉华。

据厉华介绍，杨进兴落网是历史的必然。1949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中美合作所里的大小特务却消失了，他们究竟去了哪里？重庆这座刚刚获得新生的城市，便立即开展了大规模的国民党特务清查活动。尤其是渣滓洞集中营，是这次反特行动的重点。渣滓洞原是一处小煤窑，1939年，军统特务逼死矿主，将它改造成了监狱。

这次的反特行动之所以要把渣滓洞作为重点，是因为国民党特务在溃逃前夕，制造了震惊重庆的大屠杀，整个集中营只有15人脱险，所以，杨进兴这些特务必须被抓捕。

随着声势浩大的反特活动展开，几千名潜逃特务在重庆市军民的搜捕下，很快就相继被捕，但有一个人迟迟没有被抓到，他就是恶魔杨进兴。

抓不到杨进兴，死者难瞑目，生者难安心。重庆进行了多次全城大搜捕，始终不见他的踪影。刘邓首长急中生智，决定把搜捕范围扩大到重庆周边的区县，积极发动群众，提供线索。重庆撒下天罗地网，几年过去了，仍然一无所获。

他藏身农村被发现疑点

厉华拿出一份当时公安部门发的通报，说：“跑得脱啥子，天罗地网，群众眼睛雪亮，他还会有活路？”

下面，就是这份通报的摘录：

原来，杨进兴11月29日晚便逃到了成都，并接受徐远举布置的“游击”任务，领了165块银圆，带领18名特务向川北华蓥山方向窜去。到了射洪县境内时，车辆突然抛锚，这时路上的溃兵纷纷传说解放军打过来了。特务们连车也来不及修，便分散逃窜了。

12月11日，杨进兴带着老婆孩子出现在南充岳池县。路遇几个扛滑竿的农民，便以半个大洋的价格让他们把一家人抬到永安场。

到了永安场，户户紧闭家门，已经饿了一天的杨进兴又以一个大洋的价格，让农民回家给他们做顿吃的。吃饭间，他提出现在路上兵荒马乱，想借住几天，等路上太平了再走。农民看他拖家带口，非常可怜，又能付钱，于是便答应了。

次日，杨进兴买酒买肉，在农民家大开宴席，请保长和几户邻居吃饭。饭桌上，他编造了自己穷苦的身世，说自己叫杨大发，父母双亡，跟随亲戚做生意流落到此，在老家无房、无土、无先人，路上财物又被逃兵抢劫一空，想在村上住一段时间。说着说着，竟然眼泪直流。

在场人员都被他感动，答应让他在村里住一段时间。

过了几天，杨进兴一家全换上了当地的土布衣服，与村民一起出去抬滑竿。没多久，他又用20块银圆租下5挑田土定居下来。平时干活比谁都积极，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别人休息，他照常出工，粮食年年增产。村上开会从不迟到早退，还带头发言，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不仅村民们都信服，干部也非常喜欢他。

1951年，川北搞土地改革，杨进兴一家被划为贫农，分得了两亩田地、瓦房草房各一间，从此在村里安居下来。在后来的互助合作运动当中，他还被村里选为互助组长。但他毕竟不是穷人，伪装得再好，也难免会露出破绽。村民们都看在心里，只是一时间没有把他跟坏人联系起来。

1953年8月，全国进行第一次普选时，要登记选民身份，当地普选办公室发现杨进兴的身份比较可疑，于是向公安部门反映：青居乡三村的杨大发，自称祖籍广安县代市人，经函调，原籍未查到此人。此后公安部门秘密派出调查人员在村民间开展调查。

村民们纷纷反映自己发现的疑点：

“杨大发刚来村上穿的黄呢子衣服有点像军衣，后来被他卖了6万元（旧币），手上戴着名贵表，出手阔绰大方。他老婆刚进村还烫了头发，被个别妇女骂‘披毛鬼’，才梳成一般妇女的发型。”

“杨大发自称不识字，但村里办夜校的时候，他很快就认识了300多个字。平时跟人出去干活，在路上也捡一些书报来看，跟人说话文绉绉的，不像文盲。”

一位村民反映，与杨大发到离村100多公里的南部县卖灯草，由于离家太远，晚上住在一家栈房。他们身上没有现钱，想拿灯草抵房钱，老板不答应。杨大发顿时发火说：“也亏得是解放了，要放在前几年，老子随便打个招呼，叫你生意都做不成!”

最明显的是，一位村民听到杨大发两口子一次在田头干活吵了起来。杨大发把女人臭骂一顿，女人被骂急了脱口而出：“姓杨的，你恶啥子？人民政府到处都在捉特务，你有种敢不敢到政府去坦白？”杨大发一听脸色都变了，不敢再吭声……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杨大发非常可疑。调查员决定一查到底，派出人员不时到村里观察他的表现，同时派人到他原籍和其妻原籍调查。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摸排，这个杨大发很有可能是潜伏下来的特务。

调查人员决定获取杨大发的照片给被关押的特务们辨认。两名侦查员借口要宣传合作社先进事迹，带着相机到村里拍了许多田间景象和农民，等大家都叫杨大发来拍照时，他却狡猾地说自己身上全是泥巴，改天换了干净衣服再照，侦查员只能去找社长，让他通知大家：“青林社被评上全区先进合作社，需要一张全社合作照，参加劳模大会，社员一个都不能缺席。”杨大发不能再推托，侦查员终于拿到他的照片。

重庆公安部门拿着他的照片一一对比，跟杨进兴非常像。于是又让被关押在监狱里的徐远举和周养浩两人指认，两人都矢口否认，称不认识此人。难道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调查，却搞错了？调查人员不死心，随后又找了一些在白公馆工作过的人员、从白公馆逃出来的革命志士以及杨进兴以前的邻居辨认。他们却纷纷指认，照片上的杨大发就是杨进兴。

1955年6月16日，调查人员决定对杨大发进行抓捕审问。由于此人牛高马大，据说还有一身功夫。谨慎起见，侦查员让公社干部安排他第二天背几把椅子到区公所去。杨大发背着几把椅子，走了七八里山路来到区公所，累得气喘吁吁，刚一坐下，就被4名侦查员按住捆了起来。

杨进兴被逮捕后，对于公安机关的审问，一开始予以否认，但在大量证据和证人面前，他只能承认自己的各项罪行。1958年5月16日，原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判，并对其判处死刑。随后杨进兴被执行，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俗话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何犯下罪行的人，都难逃法律的制裁。据事后统计，当年保密局重庆集中营的大部分人员都被公安机关查处，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这也算对当年那些被害的烈士有了一个交代。

（作者系重庆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