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五喝六去江边洗澡,夜幕降临满街摆上乘凉家什,人手一扇风动全城……

那些年,重庆人这样战“秋老虎”

版次:009    2024年09月02日

□吴洛加

40℃、41℃、42℃、43℃……尽管已脱伏,秋老虎仍蹦得老高在撒野,但在幽默的重庆人眼里,这顶多算“微热”而已。回望过往,千锤百炼铸就了重庆人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洒脱性格。

夜幕降临,街上摆满乘凉家什

20世纪60年代,每逢酷夏,重庆人夜生活的前奏,往往从去长江、嘉陵江边洗澡消暑开始。

高天流火,马路上的柏油软化到稀泥一般黏人鞋底,市民普遍疯长痱子,奇痒难耐,满街都是颈部、手腕、腿弯涂满痱子粉的人,白花花的恰似六月飞雪。于是,下河洗澡成为重要选项。

当年我家住渝中母城,离两条大江不远。一入三伏,傍晚不待那轮火球下山,全街老少便吆五喝六,肩上扛着、手上拎着游泳圈、车胎、球胆甚至还有床板,呼啦啦穿街过巷下河洗澡,时谓“冰痱子”。空气烫得像烙铁下的布,汛期已过的江水,颜色浑黄,水天相连,好一个天然浴场。跳进江中,什么叫“透心凉”,看崽儿们浑身冷起的鸡皮疙瘩便知一二。泡上个把小时,周身舒爽,这才意犹未尽踏着渐次燃亮的灯火爬坡上坎回家。

每到此时,白日里原本畅通的道路已被占得满满当当行走艰难。那时没有车辆堵道,挡住回家道路的,是千家万户在门前层层叠叠摆满的乘凉家什。

夜幕降临前,重庆城仿佛迎来了泼水节。撩起遮阳的竹帘,打开紧闭的门窗,饱蘸清水擦拭被高温烤得烫手的家什器具。再转向门前屋后,一盆盆一桶桶清水泼洗墙壁和地面强行降温,水声喧哗直冲云霄。起初那水倒在墙壁和地面,“嗤”的一声响,腾起一股白烟就不见了影儿;又端来水泼,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墙壁地面湿漉漉纤尘不染,尔后陆续搬出床、榻、凉板、凉椅、凉席,还有桌子、板凳、摇篮、吊床……通通用清水擦洗后再用开水烫过,水汽干透后凉意可人,这才开始铺陈。

首选地无疑是家门口和屋檐下,满了,就向外延展,大树下、院坝里、巷道口、人行道、马路边,只要有空地就有人占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露天纳凉族满坑满谷再难插进一根针!

如果恰巧附近有冬暖夏凉的防空洞,那简直就是人间仙境。骄阳下走得七窍生烟,一旦路过冷气十足的防空洞,立刻就酥了腿脚再也挪不动步。我家附近有个大山洞系抗战遗存,每到夏季,里三层外三层如堆如砌,凉板与凉床比肩,凉椅与凉棍为邻,附近住户甚至带了吃的、喝的、玩的,从早到晚猫在清凉的洞内,掰着手指数日子,计算“秋老虎”哪一天离开。

夏食“老三篇”,稀饭仍是餐桌主角

旧时重庆人家夏夜吃饭,无一例外都会把饭桌搬到室外,算得今天“长街宴”的鼻祖。桌上标配是稀饭、凉面、藤藤菜,谑称夏食“老三篇”。偶见回锅肉、红烧肉惊艳登台,不用猜,定是那家主人刚关了工资,迫不及待慰劳平日缺少油水浸润的肠胃。即便“打牙祭”,也不见谁关了房门暗自享用,天气暴热,蒸笼般的屋子谁坐得住吃得下?家家餐桌免费对外开放,你可以端着饭碗满街溜达,张妈锅里舀半勺、王叔碗中拈一筷。主人满脸堆笑连声欢迎,说不定还会端起酒杯邀你来一口……那时的淳朴民风与邻里亲情,在夏日的餐桌上一览无遗。

稀饭乃盛夏餐桌的主角,午后就得熬好。米中加了绿豆,大火熬得开花开朵,碧翠可爱。盛入锑盆抑或瓦钵自然冷却,到了晚上温度正好。假如下午才生火熬粥,那就只好将饭钵放在凉水中加快降温。我家斜对面院子有口老井,夏天打上来的井水冷得凊骨,用来冰镇稀饭效果绝佳。

与稀饭配伍的少不了凉面。凉面好吃制作难,考手艺的是根根油亮散疏不泥不坨。在没有电扇的年代,面条煮沸捞出,在筲箕内摊开,淋上熟菜油,迅速挥动蒲扇大力扇风,挑动面条直至凉透。面条倒是凉了,打扇人却汗流如注,手儿软得捏不稳筷子。

重庆人对藤菜烹调颇有心得,嫩茎嫩叶或炒或拌,总能保持清香爽脆和盎然绿意。藤菜老梗也不会丢弃,那是烹制“狗钻洞”(菜名)的不二食材。此菜虽然土得掉渣不入菜谱,却家家会做人人爱吃。藤菜梗剔去残叶,洗净、切粒,与先爆炒后煮熟的黄豆同烹,那色、那香、那劲道的脆爽,几十年后的今天还忘不了。

万扇招摇,满城风动重庆城

路灯下的位置稀缺,因而早有归属。孩子们以凳为桌,趴在那儿一笔一画做暑假作业。旁边玩扑克的,下象棋、围棋、军棋、跳棋、五子棋的,东一拨西一拨扯起圈子捉对厮杀,全然顾不得高温煎熬和蚊虫袭扰。

暑天无君子,这句老话重庆人体会最深,也落实最到位。男人们无论老幼,身上精简到只剩一条裤衩;女人则以婚姻为界,待字闺中的妹儿们衣裙虽然中规中矩,但也是极尽清凉;而跨进婚姻门槛特别是大妈级人物,则在大庭广众下释放个性而面无惧色。在那恨不得连皮都想扒了的暑夜,人们的羞耻感已被逼到了底线,要做衣冠楚楚的君子淑女,请先掂量自己会不会因多裹了一层布而中暑!

那时没有电扇更无空调,人手一把扇子自送风凉。蒲扇、竹扇、绢扇、纸扇、羽毛扇,万扇招摇,满城风动,重庆人因此练得一把好手劲。老人爱蒲扇,风大,还可用它驱赶蚊蝇和当坐垫;娃儿们则青睐折扇,竹骨纸面,绘有简笔山水花鸟,用桐油漆过,黄桑桑的很漂亮,但味道不敢表扬。暑天的扇子之于我们,不亚于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和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离不得身。隔壁二毛还一本正经把心得写于扇面昭告天下:“六月天气热,扇儿借不得;有钱买一把,无钱就该热。”那时一把油纸扇卖5分钱,得卖两天潲水才攒得起这笔购扇资金,故而人人惜扇。后来有了电扇,后来又有了空调,人手一扇的盛况不复再现,夕阳下的泼水声渐成绝响,万人夏夜露天乘凉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记得单位同事王哥家第一个用上空调,有人问啥感觉,王哥莞尔一笑:“睡觉要搭大铺盖。”闻者惊得两眼大如铃铛。

夏夜乘凉,娃儿们最能折腾

夏夜乘凉时,最能折腾的永远是娃儿。

女孩儿稍显文静,三五一拨,聚在谁家的凉板上拍糖纸、抓沙包、翻花绳,头抵头轻言细语说着悄悄话。男娃儿则普遍精力过剩,热衷于互相追逐枪战。枪是水枪,竹筒截段钻眼做成。摁进水盆,滋滋声中吸足水。先是射击蚂蚁、蜘蛛、猫儿、鸭娃,耍上一阵嫌不过瘾,众议后发动娃娃战争,或两两厮杀,或组队群斗。最初彼此尚能遵守游戏规则,枪里只装清水。大热天被迎头滋上一枪,心里窝火,但不痛不痒凉意悠悠还可接受。悲催的是后来战争升级,有人耍阴招,竹筒里换上了淘菜水、洗碗水,甚至潲水,一个个眼喷怒火摩拳擦掌,眼看水战将升级为肉搏。笑嘻嘻坐山观虎斗的长辈们明察秋毫,及时出面幹旋调停,交战双方这才偃旗息鼓,三步一回头约定明晚再战。

老人们则泰然自若,一椅一扇一杯茶,气定神闲超度漫漫苦夏。尽管室内闷热难耐,他们也很少在露天熬通宵,子时一过便各自挥扇回屋就寝。看着娃儿们个个大汗淋漓焦躁不安,爷爷们婆婆们总会谆谆教导:“莫急莫慌,心静自然凉。”话是大白话,却极有道理,也很管用。

夏天只要无雨,文化宫总会放映露天电影。那儿场地空旷,四面来风,观众或站或坐悉听尊便,成为重庆人消夏和娱乐的好去处。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谁没看过四五分钱一场的露天电影?我们这条街的娃儿是文化宫常客,有次去晚了,大银幕正面观众如堵,见银幕背后人影稀疏,大喜,绕个弯去到后面当起了反面观众。看完后一致吐槽“不安逸”,银幕上的人通通变成了左撇子,吃饭、拿刀尚可接受,但齐刷刷举起左手向首长敬礼,怎么看也别扭。

有时没有风,世界闷热像锅炉房,躺一会,汗水便在身下竹席印出了人形。几个崽儿再也睡不着,便趁着月黑干些捉弄芳邻的勾当。见李大汉在凉板上四仰八叉鼾声如歌,取来笔墨,悄悄在其胸脯画些乌龟妖怪,抑或大书“王”字于额上;某某半夜被异香熏醒,睁眼细看,发现自己与身下卧榻不知何时已被人抬到了公厕墙下。

长辈们自有妙招让娃儿们安静服帖,那一定是讲故事。讲嫦娥奔月、小兵张嘎,也讲在坊间流传甚广的《一双绣花鞋》……起先小听众还规规矩矩分散四坐,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脑袋们越聚越拢,最后全部缩着身子死死抱成一团。

夜重更深,好不容易都睡下了,风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树最先察觉,开始摇头晃脑窃窃私语。谁家猫儿倏地跳上屋顶去迎接那奔进长巷的清风,蹬下一块瓦片惊醒满街老少。人们迷瞪瞪抬头看天,伸手在脸上摸到了什么。有人猛地跳将起来,尖叫:“哈,啊哈,起风了!下雨啦!”一呼百应,满街响起乒乒乓乓收拾家什进屋的声音。雨驾着狂风不约而至,劈劈啪啪在瓦面上爆豆,一会儿变成了鞭变成了剑,肆无忌惮在天地挥舞。闪电亮起,惊雷炸响,几个饱受酷热折磨的男人,欣喜若狂抓条毛巾冲进疾风暴雨中享受天然淋浴,邻家那位高中生举起双手欢叫着高尔基的名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是夜,“秋老虎”锁进笼子,重庆城通体清凉。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