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雪满头

版次:010    2024年09月05日

□刘成

开州人把过“中元节”唤作过“月半”。小时候,我们家过“月半”时,母亲会在“月半”某天,精心准备一桌酒菜“叫老辈子”。母亲先布好碗筷,再把之前封好的“包”整齐地摆在碗边,然后郑重其事地喃喃招呼着:“老辈子们来吃饭哈。”

我记得,那些“包”是用白纸糊成信封的样子,然后在里面装上一叠冥币。白纸信封的正面写有“今逢中元之期……”的字样。母亲告诉我们,“叫老辈子”时,小娃儿先不要上桌。于是,我们就乖乖地等在一旁。可直到母亲收捡完那些空碗和筷子,招呼我们开饭,我都没看到那些素未谋面的老辈子现身。

我问母亲原因,母亲淡然地说,老辈子来去一阵风,我们普通人都看不到。

“桌上的菜怎么都没动啊?”我接着又问。

母亲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碗里,然后说:“吃吧,等你长大了就晓得了。”

当晚,母亲会找一处僻静的角落,点上香蜡,把“包”烧掉。她蹲在燃烧着的纸堆前,被火光映红的脸上,静穆里有着隐隐的哀伤。起风了,纸灰化成万千飘飞的“黑色蝴蝶”。母亲说,那是老辈子们收到那些钱了。

长大后,我问母亲:“这不是迷信吗?”

母亲说:“这不是迷信,这是中国人的‘前传后教’。”

我永远忘不掉母亲走的那天。当时,母亲已经卧床半年有余,病情时好时坏。可那天,她精神格外好,和我父亲聊了会儿天,吃饭时又照常把专门为她蒸的汽水肉留给我一些。

母亲突然说自己头晕,然后就失去了知觉。我们以为和之前一样,只要去了医院,只要对症下药,母亲还会安然无恙。可到最后,她却再没醒过来。

我抱着母亲的碎花旧棉袄,独自跑回家,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妹妹“妈妈走了”。

母亲离开后,我们家就没人张罗过“月半”了。可我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她说那些在过“月半”时跳进家里的青蚱蜢,是故去的亲人变的,他们回来是想再看一眼挂念的人。于是,有几年夏天,每回看到跳进家里的青蚱蜢,我都会默默地凝神好一阵。

我成家后,照着记忆里母亲生前的操作方式,封了一大堆“包”,然后到指定的区域去烧掉。祭祀的整个过程,我都很坦然,没有从前的诸多杂念。看着那些写了亲人名字的纸包,在我眼前一点点地燃成一堆灰烬,像是我们原本完好无缺的生命,最后化为乌有的归宿。

等我活到跟母亲当年一样的岁数,我才开始真正明白,当年母亲内心深处的那些舍不得和放不下。

这时,五岁的儿子突然问我:“爸爸,你说奶奶能收到我们烧给她的‘钱’吗”?

我哑然。突然想起了诗人白居易的哀伤和思念:“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是啊,人这一生,爬过许多山,走过许多路,蹚过许多河,可终究跨不过那座阴阳相隔的桥。

半晌,我吐出一个字:“能!”我想,如果母亲泉下有知,她一定能感受到我对她无尽的思念。

(作者系重庆市开州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