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9月06日
□古建祥
“你这段时间过得啷个样子嘛,我就是专门上来看哈你噻。还没吃饭吗?你说嘛,你住在哪里。我过去找你,看一眼就走!”
“财富中心在哪里?他们说那一片都是财富中心,你住在哪一栋噻?我过去找你……”
“哎呀,你啷个恁个浪个哟!我们见个面,一起吃个饭嘛。天大的事情,吃了饭再说要得不?幺儿,我都上来了的嘛。”
……
那一天是周三、情人节。白天还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重庆,夜里变得阴沉沉、冷飕飕的,似乎在考验那些打算去江边、山顶过节的男男女女。因为赶一个材料,我加班到夜里10点,才急匆匆地去赶公交车。
走到轨道交通六号线光电园站,听到一个人在打电话,担心、焦急、失落又饱含着怜爱、鼓励、急迫的疲惫老父亲的声音。声音里,还夹杂着哀求和叹息,甚至啜泣。
听口音,这位求儿子“召见”的父亲应该是忠县人。
不知道这位父亲是以什么方式获悉儿子近况的。但是,可以想象,他知道儿子最近过得不怎么好,而且和他交流不畅通,甚至有较深的隔阂、有不小的抵触情绪。
他儿子的近况,估计是“糟糕”到让他难以继续“放任”的地步。他不得不从200公里外的忠县赶到重庆主城区来。
看样子,他不是开车来,而是坐车来的。在这寒冷、空旷、昏暗的车站,焦虑地打着电话,期盼着儿子答应“见一面,吃个饭”。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公交车站那个不锈钢管弯制而成的凳子上,左手肘撑在左腿上,端着黑色的手机,斜对着抵近左侧耳朵。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有一句没一句、长一句短一句地说着。看上去,他瘦小的身子就成了一个Z字,小腿和大腿、下身和上身,都成了40度的夹角。
我被他的说话声和坐姿吸附在那里,直到一股冷风掠过、公交车来了,我才挪动脚步。
我很想在那里多站一会,看看他的儿子能不能见他、何时见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坚持站在那里。或者,是缺乏勇气吧。如果,再等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他的儿子依然不答应见他,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他。
其间,他转身问我财富中心究竟在哪里。看得出来,他和我年龄不相上下,50岁出头。他的一身穿着是崭新的,崭新得和他瘦削干枯、朴实黑黄的面容有些不相称。可以想象,为这一身穿着,他,甚至他的老伴,是耗费了心思的。
他至少要让儿子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就看见一个干净、精神甚至刚强、充满力量的父亲。“我很好,我不用你担心,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听你说话、看你吃饭、帮你解决所有的问题,驱逐所有的不快乐、不顺遂。”
我很想拍一张他的背影,可是我却始终没有勇气拿起手机、对准镜头、按下快门。我觉得Z字形的他,就坐在我心脏出血的那个口子上,一旦按下快门,就掐断了那出血的管子,我会因为缺血而休克。
我上了车,透过车窗,看见他起身望了望财富中心那个方向,右手挥了挥,似乎在指什么,又似乎在擦拭什么。
公交车启动、出站,再也看不见他。我的眼睛却已模糊,似乎有什么从眼角流淌下来。与其说我要赶时间而离开,不如说我再也不敢面对那位等待儿子的父亲,而不得不逃也似的离开。
我不认识他,却深切地受到震动。是因为他和我同龄?因为我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儿子?还是因为我也是父亲的儿子?
也许,他的儿子这段时间连续不断地加班,身心疲惫,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电话都不接。也许,他的儿子最近工作不开心,又或者失恋了,和朋友、领导相处不够愉快,不想接父亲的电话。或者,失业了?又也许,父子俩之前有过冲突、很严重的冲突,儿子愤而离家出走?
能够肯定的是,两人最近交流不多、处得不愉快。做父亲的,实在放心不下,不得不撇下老脸,突兀地出现在儿子附近——至少,他认为儿子就在附近——再三地乞求儿子见自己一面。
坐在车上,我想了很多。
我是否曾经对父亲做过什么,让他如此担忧、揪心,欲见而不得?我是否曾经对儿子做过什么,让他如此担忧、揪心,欲见而不能?
无论我们已经贵为万人之上、富可敌国,还是挫折连绵、一事无成,又或者与父亲矛盾深重、隔阂厚重,都要坚守一个底线——不让那个饱经风霜、满面皱纹、腰身佝偻的老男人,那个我们一直也将永远称其为父亲的人,弯折成一个Z字,徘徊在寒冷深夜的公交站台,苦苦哀求,欲见而不得。
(作者单位:重庆华龙网集团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