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九旬农村老太最骄傲的事——

当过43个月民办教师 带过三十来名学生娃娃

版次:009    2024年09月11日

□李锡琴

“邹老师,节日快乐!”

“又要过什么节哟?”

“教师节呀!”

子女们的话,让因脑溢血瘫痪在床的邹老师那张耄耋老太太的脸,露出了节日般的笑容。

1 只有两位老师的民办村小

邹老师,女,名荣连,生于1938年1月21日,原四川省江津县先锋区桂花村(人民公社后改为桂花大队,后又改为绣庄村)第八组村民。1958年4月,邹老师与村里的另一位叫邹荣地的男“秀才”一起,走进了桂花村民办小学校。

在江津县档案馆里查实的一份原始资料《江津县先峰(现为先锋)区先峰乡民办小学教师花名册》(填写时间为1959年3月26日),这份档案资料表上,共记录了当时江津县先锋区6所民办小学校的10位民办教师的个人信息。年龄最大的40岁,最小的就是邹荣连,20岁。

当时,有些村办小学叫“完全小学”(简称“完小”),即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皆能开课的民办小学校,只有师资足够才可以设立“完小”,反之则为“不完全小学”。当“不完全小学”的孩子们该升上某个年级时,而恰好学校没有这个年级,他们就必须转到“完小”去。能不能开办“完小”,取决于三个因素:一是本村的办学实力,二是师资,三是生源。

邹老师说:“桂花村就我和邹荣地两个老师,办不起完小。”这个“不完全小学”也没有正式的年级之分,只有“大班”和“小班”共两个班,男老师邹荣地教大班,邹荣连教小班。以“大班”“小班”称呼班级,像在听幼儿园老师的介绍。邹老师说,邹荣地的大班里学生都在12岁以上,最大的已经十七八岁,所以他的班主课除了开有语文、算术外,还有历史课;而她的小班学生则多在7~12岁,只开设了语文和算术两门主课。

“学生年龄差距很大嘛,为什么不上复式课?”

“年龄有差距,但是他们来学校时,知识水平都为零呀!”

原来如此。

1949年前,中国没有官办农村小学校,只有开设于家庭、宗族或乡村内部的民间私人教育机构。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要快速发展教育事业,培养建设人才。但是,百废待兴的国家单靠政府力量,不可能快速普及国民教育,便确立了依靠群众与集体,实施民办与公办“两条腿走路”的办学方针,作为国策推行落实,民办校在全国相继兴起,像雨后春笋,逐渐发展壮大。

2 筚路蓝缕的开创者

那么,是谁安排邹荣连去做民办老师的呢?

邹荣连说,一天村支书对她说,上头要求各村都要办学校,“你是初中生,来当老师嘛。”邹老师说她当时不敢答应,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当老师,村支书又说:“另外还有邹荣地,你们两个一起干,怕什么?”

这是1958年的事。邹荣地、邹荣莲二人,就这样加入到新中国开创乡村民办教育事业的急先锋队伍。

刚开始,学校设在原邹家祠堂里。解放后,祠堂归了集体,里面的东西大都被分给贫下中农了,所以课桌需要孩子们自带。于是,教室里出现了五花八门的桌椅,有的是小板凳,有的是能坐三四人的长条凳,有的把太师椅也搬来了……

为了体现教育的氛围和学校的特点,在祠堂当门的两面粉白高墙上,用红色油漆写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硕大的标语。这八个字是二位邹老师在中心校培训时获得的,他们先向村干部汇报了此事,干部非常重视,组织人,架起高梯,先勾画轮廓,再用油漆一点点填涂上去。那八个字像是刻进墙体了一样,经久不褪色,直到五十年后,因修重庆至合江的高速公路,祠堂被撤之时,字迹都一如既往地醒目可见。半个世纪里,它们担当着桂花村重视教育的重要符号。

两年后,大队部将民办校迁到离邹老师家六七里远的太平庙。新校舍不及邹家祠堂五分之一大,大队部也设在里面,一下子搬来五六十个师生,就显得太挤太吵闹了。不久,又被指令搬到原来一户大地主的庄园里去。

3 她的教师生涯仅43个月

邹老师实际教师生涯仅43个月,先后有过三个校舍。

邹老师去第三个校舍上课,单程要走一个小时。

“那么远的路程,天天早出晚归,日晒雨淋,不辛苦吗?”邹老师说:“辛苦啥哟,那时年轻,脚杆硬,跑得动,不像现在,动不了了!”邹老师动了动没有完全失去知觉的双腿,继续说:“当老师,可以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在路上,上学放学,见了的人,老远就跟你打呼,全村几千人,没人不认识,没人不恭敬。”

既然是村里的民办小学,当然得靠村里的人力物力财力来支撑。邹老师说,学校的办公用品,主要由村里提供经费购买。学生也要按规定交学费,但主要用于购买书本。实际上,不少孩子的家庭连书本费都交不上,拖欠学费的,每学期都有不少,拖欠多了也不敢追缴,否则学生就不来了,很多孩子就是这样辍学的。记得路遥的小说《人生》中有这样一个场景:村小开学了,学生和家长们纷纷挑的挑,背的背,提的提,将家里的粮食、蔬菜、鸡鸭什么的拿到学校充学费,学校再将这些东西折合成工资发给老师。

“我们没有收学生的东西。”邹老师说。

“那老师的工资由谁给?”

“工资?没工资!”

“没有工资?你不吃饭呀?”

“工分呀!”邹老师得意地说,“村里规定,老师教一天书,生产队按正劳力(队里最能干的男社员)记一天的工分。我跟邹荣地同工同酬,都是一天计10分。”(1979年后,民办教师待遇有变,除与其他社员同等分得责任田外,国家按月发给现金补贴,数目各地不等,但与在编教师差距很大)

这个待遇确实非常高,如果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女社员干一天最多只能获得正劳力三分之二的工分。这让她感受到了知识与文化所带来的价值。

1961年暑假快要结束了,邹老师正在做开学的准备。一天,中心校一位老师找到她家,对她说:“邹老师,村小要停办一年,下学期就不用去上课了。”

就这样,做老师的抱负正在膨胀的邹老师,被打回原形,回生产队做农民。这位女“秀才”对教育理想的追求,像一场昙花梦。

4 一辈子的邹老师

此后,没人来通知邹老师回校,也没人对她说为什么,仿佛村小从来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后来,生产队里文化最高的邹老师做了二十余年的会计。

可二十余年的会计生涯,顶不上43个月的教师经历。失去继续做教师的遗憾,让邹老师叨念了近七十年,特别是村里当过她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家长,还有那些尊师重教的村民们,上上下下一直尊称她“邹老师”时,更加深了她对没能终身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职业”的惋惜。

在43个月短暂的教师生涯中,邹老师共带过三十来名学生,其中有两位最值得她骄傲:一位是班长,叫李运开,后来在村里担任了三十余年“村长”(先后也称大队长、村委会主任);另一位是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的作家,这位作家就是邹老师的女儿、本文笔者。因此,写此文我不用特别采访,或者说是采访了几十年。

“你当老师时,这个世界还没有我呢。”我故作嗔怪地辩解说。

“你的整个小学都是我辅导着读完的,你不认账?”

我不得不认账。上小学时,没有再当民办老师的邹老师,当起我的校外辅导老师。那时的学生没什么家庭作业,每晚她就逼着我在油灯下练字,当我偷懒时,她就会用手指头敲着我的脑袋说“字是打门锤”“字是敲门砖”。

可以说,因为我母亲是邹老师,在恢复高考后,我才能蜕变为全大队第一个通过国家考试飞出去的金凤凰,成为继邹老师之后又一个令人稀罕的女才子。

如今,几近九十岁高龄的邹老师虽然瘫养在病床上,却能领取政府给予的教龄补贴和医疗补贴,她亲自培养了一名统领全村人几十年的父母官,还培养了一位作家,谁能质疑她作为人民教师的崇高呢?

2019年,邹老师外出闲玩时听人说国家有政策,对所有被辞退的民办教师都有补偿。当我找到邹老师当年的学生李运开,请他为曾经的老师作证明签字时,满头白发的他乐呵呵地应承着,一边签字一边说:“我的字写得不好哈。”

邹老师实际在校任教时长为43个月,跨了4个年头,按文件标准计算,一次性补贴每年600元,共计2400元,另有每个月40元的医疗补贴。单看这点钱确实很少,但对于邹老师来说,那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邹老师曾被时代造就,后又被历史遗忘,而自己又一辈子极力维护着的教师身份,终于通过国家的补贴方式,被记录上了共和国的人民教师名册,那年,她82岁。

曾经听朋友说,他的父亲做过十多年的民办教师,后来也是被辞退回生产队了。

“去给你父亲办补贴呀,我全程跑过了,熟悉流程,我教你怎么跑。”

我说得兴致勃勃,可朋友哀伤地说:“我父亲去世快十年了。”

有资料显示,新中国的民办教育事业在1977年达到历史巅峰,民办老师有近500万人之多,占当时全国中小学教师总人数近六成。可见在社会主义建设进程前三十年间,广大民办教师在大力发展社会主义教育事业方面,努力撑起了大半边天。

耄耋老人邹老师因长寿而幸运,在有生之年,获得了应有的名分,可全国还有多少曾经的民办教师,没有来得及享受这份“迟来的爱”就孤寂终老。

尊师重教,向来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在又一个教师节到来的时候,不忘他们的付出,向他们致敬!

(作者系重庆江津区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