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道的日常

版次:011    2024年09月12日

□李晓

人到中年,突然发现,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万州五桥小城,于一条马路上的起居往返、相守困顿便完成了我大部分的日常生活,成为我渡过时间河流的方式。

这条马路,被称为上海大道。之所以被命名为上海大道,是因为当年移民搬迁时,同饮一江水的上海给予小城建设慷慨无私的援助,出于一个城市的感恩而命名。所以这条马路,也有感恩的基因生长。

这条叫上海大道的马路前身是农舍与稻田。30多年前的春天,小城开建,蛙鸣悠扬中,挖掘机轰隆轰隆前行。

一座小城,沿着上海大道辐射开来,躺在小城户籍上的人口,很多年保持在10万人口上下。这是一个安卧我内心的小城。冬天,一层薄霜覆盖的小城;夏天,小城的树影婆娑里,自有一片清凉。

1998年,我在上海大道买了新房,我从老街搬到新房。那时的装修,有一点土豪的摆阔,比如房间吊顶、四周装饰,有金光闪闪的味道,过后一些年再看,实在是俗不可耐。本质上来看,我还是保持着一个农人进城的俗气、怯懦、慌张。

我在上海大道的这套房子里住了20多年。房子里,有烟熏火燎的日常生活,有与家人的亲密缱绻,也有俗常日子里的沉渣泛起,但在这房子里,从来没有达到过我人生的高潮,反倒是常常陷入灰暗的心情不能自拔。比如,在窗台看见夕阳西沉,想起日子的一去不返,光阴流逝之中的碌碌无为。比如看见大雾漫起在马路上,我会感到人生的虚无,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当然,这些糟糕的心情大都是我自作自受而来的。

这条马路上,基本上构成了我反反复复的日常生活。马路上形成了树木穹盖,那些高大茂密的小叶榕树,也庇护着我心灵的一方田园。小叶榕树上披挂着长长胡须,那是树木的气生根,我查阅资料,这种气生根好比树木的肺叶,是具有呼吸功能的。我有时从马路经过,看见树上这些垂挂的根须,就会情不自禁走到树前靠一靠,有次我把这些长长树须披挂在头上,遇见住在同一条马路上的牟大哥,他叫出声:“哎呀,你也和我躲猫猫啊?”其实我想告诉牟大哥,我和他这样的人做了多年朋友,在跌跌撞撞的时间里也长出了胡子,如果友谊也像这树一样,不慌不忙生长,乃至不长一寸但依然保持着旺盛生机的样子,该有多好。

遇到阳光灿烂的日子,马路上树木的叶子,在阳光下泛出宝石一样深蓝的光泽,一眼望去,特别治愈焦躁的人心。这条马路上的树木里,布满了叽叽喳喳的鸟雀,很多个早晨,我都是被这鸟声唤醒的。上班时,一路听着鸟雀呢喃,我沿着这条马路徒步到位于末端的单位,那个供养着我家庭衣食住行开支的单位,那个让我尽情演绎着薄技的单位,那个时常掩饰着我真实心境与同事们保持着淡淡关系的单位,而今已剩下几年的时间了。我突然对它产生了深深的眷念之情。一年之中的大部分路线,我就是沿着这条马路行走半个小时,沿途经过烟火升腾的小吃店铺、出售灯泡、拖把、螺丝帽的日杂商店、人流熙熙的超市、上演悲欢离合生死故事的医院,这些人间的生活,都完整地贯穿在一条马路上,有谁,在为谁的命运打量、负责、操心、扛负,或者只是拈花一笑、挥手浮云而过。

在这条马路上,有家书店是我精神栖息的小岛,它就是距我家里房子不过400米的一家小书店。书店的主人就是小雷,他用爱书人的情怀经营这家书店已有20多年时间。书店里,大书柜里满满当当的书,感觉把房子也压得沉沉的了。我有时半趴半跪在书墙里挑选书籍,恍然间真变成了一只蠕动的书虫。书香弥漫的小书店里,墙壁里渗透的也是书香,与一个好酒之人嗅到老窖里的酒香一样勾人心魄。这些年,实体书店遭遇电子书籍、网上书城的猛烈冲击,有时连交店里的房租、水电费也困难了。有天我去店里看书,小雷问我,哥,你说,我的书店还开下去吗?我顿时无语,安慰与鼓励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走出书店,小雷便给我发来微信:哥,为了你们这些爱书人,我要坚持着把书店开下去!我回复一个字:嗯!在书店的进进出出里,像我这样的爱书人,悄然吞食消化着各自的人生,一点一点打破着各自生活里竖立的壁垒,在对书籍纸张的摩挲、对文字的阅读里,对这个世界慢慢变得忍耐与慈悲起来。

在这条马路上的家里,我春蚕吐丝一样地写作。一旦几天不写,我心里就会生出一个窟窿来。但我常常轻贱着自己的文字,我在自己对自己的怀疑与折磨里不断写下一些文字,我不知道这些文字是不是我对这个世界产生的心电图。还好,我没有放弃,虽然我是一个软弱之人。

那年,我卖掉了在这条马路上的房子,但很快我又后悔了。我发觉出卖这房子时,我也出卖了自己仅有的一点隐私。生活啊,还是让我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可怜的秘密吧。后来一天的黄昏,我悄悄上楼,去看那曾经属于我的房子,我在门外听到购买房子的男主人正在大声吩咐:“汤里少放点盐啊!”

我卖掉这条马路上的房子以后,又在马路另一头买了新房,一直住了2年多,我才适应了房间的气息。但不变的是,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就是穿过这条马路,汇入滚滚人流里,悄然上演着我这个生活小配角的日常故事。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