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秋天

版次:007    2024年09月14日

□祝绘涛

立秋一过,暑热便渐渐消退,早晨的风里有了凉意,纯蓝的天空也变成了淡淡的灰色。

架上鲜嫩的豇豆变得消瘦了,做种的丝瓜在藤上挺着臃肿的大肚子;南瓜还东一朵西一朵漫不经心地开着黄花,但已失去了生儿育女的热情;曾经碧绿的玉米秆立在地里,一律变成了黄褐色,那是最接近大地的颜色啊!稻穗已收割了,广阔的田里只剩下寂寞的谷茬,而空气里却飘着清新而浓烈的稻谷芬芳。大地经过孕育、生产,秋天来临时,它要休息了。

在秋天,我总会想起我的奶奶,她似乎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

她提着篮子走在稻谷收割后的田里,也不怕那谷茬刺脚。她伸出干枯的手,拾起同样干枯的稻穗,初秋的风轻轻吹过田野,吹动她芒花一样雪白的鬓发,奶奶走在田野里,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一幅油画。

绿脖的鸭子在秋天里变得羽毛油亮,它们悠闲地站在水塘边,用嘴呷水梳洗,脖颈优美地扭出一道曲线。它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奶奶拾来的谷穗,把绿壳的大鸭蛋下在稻田边,奶奶每捡起一颗鸭蛋,就像捡起一颗淡绿色的宝石,她的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光芒。

放下装着鸭蛋的竹篮,奶奶坐在院坝里休息,却又闲不住,她拿出针线箩,把那些旧衣服缝缝补补。眉豆在墙头上探头探脑,开出了成串的粉色小花,那是秋天腮边的胭脂。其实,奶奶也是极爱美的,衣服虽然旧,但却用溪水洗了又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说我奶奶体面。奶奶松软多褶的耳垂上有耳洞,左右各一个,那似乎是奶奶青春唯一的证明,证明她年轻过、美丽过。

缝补完了衣服,奶奶又去收东西。月亮一样圆圆的大竹匾里,装着红辣椒、黄玉米、黑芝麻、白扁豆、绿小豆、紫茄干……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晒在院子里、屋顶上,那叫“晒秋”,偶尔有不听话的豆粒蹦出来,奶奶俯下身子捡起来,让它们颗粒归仓。那些粮食和蔬菜离开了大地,却走进了奶奶的视野,它们享受到了另一种爱抚,奶奶的目光如同秋阳一样,充满爱与温暖。

房顶上飘出淡淡炊烟,那是奶奶在做晚饭了。她把肥厚甘甜的南瓜蒸进饭里;她把带着白霜的秋冬瓜做成汤,里面熬了半根腊骨头;她把榨菜切成丝,和着红辣椒炒,奶奶做的饭,也充满了秋天的味道。玉米秆在灶膛中熊熊燃烧,新稻米饭焖熟了,奶奶说,新稻米饭很糯;奶奶说,老南瓜好甜,榨菜丝又干又香,奶奶只说饭菜香,从来不说生活苦。

奶奶十八岁嫁给下苦力的爷爷,第二年,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奶奶哭得双眼都看不见了,后来一个土医生治好了她的眼睛;奶奶养育了四个儿子,二儿子在五岁时肚子疼,没治好,死在奶奶怀里;奶奶四十岁那年,爷爷为队里拉牛耕田,牛却发疯用角顶伤了爷爷,爷爷在医院不治而亡,奶奶听闻消息当场昏了过去。奶奶独自拉扯剩下的三个儿子长大,一天天,一年年,不知不觉,岁月的秋风,吹黄了奶奶的脸,吹弯了奶奶的腰,她站在枯败的玉米地里,我们会以为她是一根干枯的玉米秆。

但奶奶不谈过去,即使谈了,也是淡淡的,她不会哭泣,似乎也不悲伤,问急了,她才说:“哭有什么用?不能给后人添堵。你看,秋天一到,庄稼都枯了,秸秆都烧成灰回到土里了,人也一样。”是的,人也跟庄稼一样,都要走向秋天,走向那广阔而深沉的土地。所以,奶奶也从不畏惧死亡,她常对我说:“二妹,如果我死了,你们都不会梦见我 ,我不会来打扰你们的。”

我不相信奶奶会死,奶奶虽然老了,但她走路总是小跑,我都追不上她。回老家要翻越一座山,她总是走在我前面。然而,不知是哪一年,我和奶奶回老家,翻越那座山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慢点,我走不动了!”我吃了一惊,放慢了脚步,要知道,以前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追赶的那个人都是我呀!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了隐隐的担忧,我开始害怕秋天的来临,害怕看见栾树开出青黄的小花;害怕看见芒草抽出浅紫色的穗子;害怕看见眉豆花鬼鬼祟祟地爬上墙角……然而,正如发芽抽枝一样自然,衰败枯落同样不可抗拒,有一天晚饭后,奶奶和三叔一家聊着天,她突然感到非常不舒服,便躺到床上休息。

“你去把老大和老幺叫来,我有话对他们说。”奶奶用虚弱的声音对三叔说。三叔连夜来到城里,叫上我的父亲和我的幺叔,但兄弟三人齐齐站在奶奶床前时,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奶奶就那样静悄悄地走了,如同一片秋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她到底想对三个儿子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说也奇怪,在奶奶去世后,我真的没梦见过她,一次也没梦见过。

稻穗已经收割了,田野里又充满了谷粒的芬芳;鸭子们躲在田角戏水,小声而热烈地交谈着;干枯的玉米秆还站立在风中,等着人砍伐它们回去当柴火;金黄的玉米、豆粒又被装在竹匾中晾晒,一枚弦月爬上了天空……叮咚,我隐隐听到了一声响,那是一枚果实在秋天熟了,掉到了水里。

(作者系重庆市巴南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