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卒

版次:010    2024年09月19日

□出智周

1

爷爷的事业

爷爷一辈子都在翻越山岭,走向藏在群山之中的集镇。

爷爷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瘦瘦弱弱。他总是努力地活着,让日历上的每一个日子都格外清晰。他是那个年代村子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当过大队文书,也干过“神明的事业”,做过宫里神明“老先生”的代言人。他生活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偶尔买来一点肉,总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喜欢把它抹上盐挂在梁上,等到肉里发出“奇怪”的味道,他却格外喜欢。他喜欢阅读和写作,拿起笔来写写画画,放下笔后就大口吃肉。

他珍视生命中遇到的一切,一遍一遍地翻越村子西岭,穿过火红的枫林,走向藏在山峦之间的集镇。爷爷有一套制作纸钱的简陋工具,烧给神明的“金钱”价格高材料贵,烧给先人的“银钱”价格低材料便宜,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需要不停地把模板对准一片空白的纸钱反复地戳印,然后再精心把它们一张一张地晾晒在白晃晃的阳光底下。晒过头容易脆,晒不够会发霉,遇到风会刮走,遇到雨全作废。爷爷一辈子都在期盼阳光,和风雨作斗争。经过一辈子的努力,他的技术精进,纸钱制作得格外工整。有一年,爷爷盖着盖着纸钱,突然停下来了,他病了。他的病情日益严重,去世前最后一个愿望竟然是美美地吃一口腌肉。几个月后,他精心制作的纸钱在他的坟墓前上下翻飞,像极了一只只纷飞的蝴蝶。

2

阿池的山坡

阿池总是希望再翻过一片山坡。

如果你见过阿池走路,你一定就不会忘记他了。他的半边身子与常人无异,另外半边身子却好像短了一截,歪了一点。一旦走起路来,半边身子不动,半边身子扭动,仿佛一扇木门在开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的脑袋小小的,根根短发随意地分布在脑瓜上。打娘胎带来的一些东西,陪伴了阿池一辈子,不过好像又没那么要紧。他总是赶着他的那群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不管任何时候,都是九头。它们和他如影随形,常常出现在厝后的山林之中。他似乎懂得它们的语言,出去或者回来的路上,总是一路上絮絮叨叨。

虎道、柏旧岭、牛丈尾……他对他的羊群的口味格外了解,对附近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熟悉。一年一年过去,他的羊群抗议得厉害,一大片速生林占领了家乡的山坡,可口的匡玲花草越来越少了。阿池不得不一遍一遍地把脚步艰难地往上爬,往村庄外延探索。他的背越来越驼了,这扇门发出越来越响的声音,然后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他走出去的路程也越来越短了。慢慢地,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终于,阿池失去了他的最后一头羊。从此,他只能一次一次地坐在屋顶,然后望着厝后的山坡。他可能已经知道答案了。再翻过一片山坡,他遇到的还是一片山坡。

3

秋生的口袋

秋生总是希望快点翻过山岗回到家。

阿池一直带着九头羊,秋生却总是扛着数不完的麻袋。他年轻时候长得可不丑,或者还有点帅,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和一张总是堆满笑的脸。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甚至也不用去评价,因为很少有人去仔细观察秋生的样子。小时候的一场高烧烧坏了他的脑子,使他的智商经常不在线,在线的时候或许也只能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匹敌。他总是扎着马步弓着身子,因为大家需要不停地往他身上堆麻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力气越来越大,所以到后来你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奇怪的场景。前方的山路上,突然转来了一摞高高的麻袋,它们缓慢地移动着,慢慢走到你跟前。然后麻袋下面的人看到你的脚,就很欢喜地对你说,你好啊,阿弟仔。于是你也就看到了他的半个身子,因为他的上半身被麻袋折叠着面向大地呢。然后他说你在我口袋里摸摸,于是我们就在他的口袋里一阵摸索。在没有拿出来之前,在我没有告诉你之前,你一定想不到口袋都藏着些什么。孤呆(月鳢鱼)、土萨(泥鳅)、百香果、拿碰(番石榴)、龙眼、匡玲花……然后等别人掏空他的口袋,他的脚步又一步一步地朝着回去的方向。

可是你知道的,没有人能背着麻袋一辈子的。在麻袋的折叠之后,他的身体日益朝着大地的方向弯下去,然后麻袋的数量越来越少了。他的笑声越来越苦涩,终于有一天,最后一个麻袋把他压倒了,他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土地。

4

父亲的枷锁

父亲一辈子都想翻过一座山。

爷爷说,父亲小时候干农活有模有样,肩膀天生就有荷锄头的窝。可是父亲对村庄不屑一顾,他总是爬到村庄的大龙眼树上,不停地眺望远方。他的耳垂很长,刘玄德一样将要落在肩膀上。他野心勃勃,幻想自己今后的模样,为生活的各种可能性激动不已。他腰背挺得直直的,一走路就发出噼噼啪啪放鞭炮一样的声音。

他从横溪出发,先是翻越一座山,挑来砖石给自己盖婚房。然后走出村庄,走出泉州,经过广州到海南去,扎钢筋钉模板、修铁路修房子,然后转战厦门。他的财富急遽膨胀,他的身份越来越多,他离了婚,又有了新的家庭。可是最后,他终于还是失去了一切,又转回了他出发的村庄。如果不仔细看,也许你不会发现他改变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种花生,什么时候该种水稻了,也知道农历三月十三是兴隆宫老先生的生,而五月十六是仙姑嬷的生,正月二九夜要去拜会万圣岭公和万圣岭嬷。他开始喜欢把锄头荷在肩膀上,沿着田垄小路走到菜地里去,他戴着一顶斗笠,样子活生生就是一个地里刨食的农民。偶尔累了,他喜欢在和他一样老去的儿时的大龙眼树下坐一坐,然后偶尔抬头看看他小时候骑过的树干,只是,再也不看远方了。

父亲一辈子不曾翻过一座山。

5

自己的长篇

我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数着家乡的每一座山峰。

当然,还有走过山峰的每一个足迹,以及它们的主人。从村庄出发,我找到了连绵群山之外的大海,找到了汇入大海的长江的起点,找到了阳光下头戴白雪的大山,找到了千面魔幻的山国之城。可是,我总记得那些正在老去的人,他们深色的波纹一浪又一浪前赴后继,在夕照之中变成了金色的波浪,闪闪发光,生生不息。我还是希望为遇到的每一座山每一个人立传,也许,他们微不足道,但我需要用一个写不完的长篇用一辈子书写。爷爷一步一步走向他乡,父亲一步一步走向故乡,阿池一步一步走向山顶,秋生一步一步走向大地,我则一步一步地走向内心,脚步连绵,日夜不休。

渐渐地,我明白了,人生,是一场盛大的绽放,无关乎什么花,只关乎绽不绽放。一个人走向哪里,获得什么,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向前走着。只要不言放弃,难免获得成功。至于是走进一片滩涂,还是走进一片密林,是逢着一条蛇,还是遇着一片宝,获得多大的成就,则全然要看他的选择,还有时代的垂青与馈赠。

巍巍高山来自于一粒沙石,滔滔江河来自于一条小溪,伟人则来自于芸芸众生中一个个不起眼的贩夫走卒。所以,无所谓是走卒还是英雄,每一步都有用,我们的脚尖始终要朝着远方。就做一个走卒吧,走着,走着,卒。

(作者系中国法官文联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