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县城找工作

版次:011    2024年09月19日

□李晓

“哎呀,我看你不是种庄稼的命!”堂伯火气冲冲地这样训斥我。割麦时,我把收割的麦子随手扔到后面,散乱在田里东倒西歪。

令堂伯感到不满的是,我在麦田旁还放着一本《诗刊》,劳作之余,我擦拭着汗水,还要打开《诗刊》读一读上面的诗歌。那年,我特别崇敬一位四川的农民诗人,他在这本杂志上发表了一大组一大组的诗歌。这名姓白的农民诗人,饱受命运折磨,我读他的诗歌,里面总觉得有一种中药味。那年我18岁了,高中毕业后回到农村,挥舞着锄头、镰刀与我的祖辈先人们一样,匍匐在一块土地上刨食。夕阳西下时分,日暮苍山远,我望着被黑夜一点一点吞噬的山峦,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也陷入了迷茫。

我感到18岁的人生,也弥漫着白诗人诗歌里的中药味。从县城机关调到下面区公所任职的我爸,很快把我的农村户口转成了城镇户口。刚转户口一周,村里办事公道的宋会计就来到我家了,他打着手势说:“我和你爸尽管是最好的朋友,但我办事也执行国家政策,你在村里的土地得退还到集体了。”村子里像宋会计这样的人,是不敢得罪的。我妈赶忙点头:“宋会计,我们听你的,听你的。”

曾经属于我的那几块土地,从宋会计的土地花名册里销号了。爸回到村里,紧握宋会计的手说:“老伙计,你这样公事公办,我向你学习!”宋会计在我家吃了一顿饱饭,他打着饱嗝在山梁上哼着小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爸问他:“老宋,为啥要笑?”宋会计拍拍胸膛说:“村子里又多了一个城市人,又是你儿子,当然高兴嘛。”我爸后来感叹说,宋会计这个人不嫉妒你成为城市人,确实是我的好朋友。半个月后,我退还的那份土地,划归到宋会计刚娶回家的侄媳妇家。

我有了城镇户口,但成为了晃荡在小镇里的一个待业青年。我爸的眉毛又拧成了“川”字。我爸一辈子,就是一个深重忧虑的人。

那年春末,县城劳动服务公司举办一个为期3个月的培训班,爸为我报了名。这个培训班是为招录县城工人、百货公司营业员做岗前培训的。我通过考试进入了培训班。

培训班结束,我因为成绩优秀被县里轴承厂录用,接到了工厂的录用通知,但要到指定医院做体检。体检结果当场出来了,在我的左肺叶上出现一个小斑点。县轴承厂通知说,这种人不能录用。

得知体检结果,我爸慌了,他跌跌撞撞跑到县里一家医院熟悉的医生那里,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我儿子肺上那斑点到底是啥?医生看看体检单说,没啥,没啥。那医生又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好比一片树叶,叶子上面有一个斑点,但不影响叶子的生命力。我爸再次抓紧那医生的手说:“你说的话要对我负责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医生坚定地点点头。

我17岁那年,爸一直宠爱的我的大哥,患血癌走了,还不到20岁。我爸如遭雷击,一夜之间脚步变得踉跄,目光变得浑浊。我一直没法亲近的爸,在哥走后的一天,他猛地抱住我用呜咽的嗓音说:“我就你一个儿子了,你要争气一点!”

我想为爸争气,一是在县城谋一份工作,二是靠写诗光宗耀祖。首先是生存第一,到县城找一份工作,是我最大的梦想。在县城的那期培训班上,我认识了柳,我感觉柳是上天为我准备的爱情礼物。我有时望着县城湛蓝的天,感觉望到了深深的海洋,我的心,海洋一样辽阔,但我的着陆点在县城。柳的家人,对我这样一个户籍在小镇的待业青年,还是不放心。

县城夜晚的星光啊,你何时对我闪烁?

我在家里吃着闲饭,一直自卑着。我蜷缩在小镇写诗,写得天昏地暗,却依然没听到发表的雷声——邮局打邮戳的声音,我也恍惚以为是远雷隐隐中发表诗歌的报刊朝我飞奔而来。

2个月后,县城的饮食公司招厨子,我闻讯立即报名,经过面试后进行体检,因为视力不达标再次被淘汰。我这人生啊!原想我哪怕是卑微如武大郎一样在县城卖一辈子烧饼,只要有一窗灯火为我而闪烁,足够了。

看到我年纪轻轻就佝偻着腰在小镇如过街老鼠一样仓皇走过,我爸的心,急了。

爸决定带我去县城找劳动局一位局长帮忙,局长的老家邻近我们村子。爸认为老乡好办事。我和爸经过七弯八拐,终于找到了在县城一条马路上局长的家。局长家住7楼,走廊过道上堆满了杂物。

局长见是我爸,起初很客气:“老李,你找我有啥事啊?”我爸走上前,他在局长面前弯下身子说:“你得帮帮我啊,帮我儿子在县城找一份工作,当工人也行,他不怕上夜班。”局长当场拒绝:“老李,现在就业困难,我帮不了忙。”爸用哀求的语气说:“局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求你了!”局长依然冰冷如铁的表情,他说:“老李,这事确实不行,与你只有一个儿子没啥关系,我也快退休了,要保住晚节,请你理解。”局长家的蜂窝煤炉子里,咕嘟咕嘟腾着诱人的香气。局长的一句话又令我和爸感动不已,他说:“炖了海带猪蹄汤,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吧。”

我和爸婉谢了。走在县城大街上,我侧头看见我爸眼泪花花的样子。爸自责说:“儿啊,爸确实没能耐,帮不上你的忙。”

那年冬天,我通过考试进入一家乡里当上了合同制干部。爸拿出一瓶盛放了多年的老酒说:“儿子,这瓶酒我一直藏着,就等一件高兴的事发生后喝了。”我和来到小镇的堂伯,叔侄俩把一瓶酒干掉了。我喝醉了,扑在堂伯怀里说:“伯,我不种地了。”堂伯起身,拍打着胸膛说:“争气了,争气了!”

3年前的秋天,因为疾病缠身的爸,困守在老街的老房子里。那天下午,爸对我说,当年你和堂伯喝掉的那瓶酒,是我为你找工作去求一个县里的人,那人坚决不收,就留下来给你们喝了。爸爸说完,把他全部的零散存折一一交到了我手上,又递过来一张小纸条说,这上面,有密码。

3天后,爸爸突发脑梗住院。半个月后,爸爸咽下了他在尘世的最后一口气。

我在这家小单位谨小慎微地工作了30多年,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爸爸生前对我时常唠叨的一句话就是:“你要争取进步啊。”爸爸,我没有按照您希望的那样“进步”,但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挺好。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