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体验当棒棒 我一天挣了300元

版次:009    2024年09月26日

作者(右)与刘达奎

□陈显涪

他名叫刘达奎,重庆合川区二佛寺的人,土生土长的农民。

三年前,我和他认识,完全是一场喜剧。

我那天跟老婆斗了点嘴,心里面不大高兴,便走进了一家小酒馆,独自要了点啤酒和小菜,自斟自酌起来。

酒喝到半醉,抬眼见对面有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和我同样要了啤酒,一盘花生米,也喝得半醉不醉。

我站起来,还想去找服务员要瓶啤酒,不料刚起身,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酒馆里的食客们因此哈哈大笑,老板走过来,向我喝道:“你少喝点嘛,人上了岁数,摔不得哟。”他向地上一看,我摔碎了个杯子,硬要我赔。

我正尴尬,对面那位农民模样的酒友走了过来,说:“哎呀,打都打烂了,吵个啥子嘛,这叫岁岁(碎碎)平安,要好多钱嘛,赔你就是了。”见有人帮我说话,心头不免涌起感激之情。

就这样,我和刘达奎认识了,他说他是合川人,我老婆也是合川人,于是就认了个老乡。

他这人豪爽,说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还说,今天我俩难得相见,酒钱算我的,喝个不醉不散。

我也只好随着他说:“老乡见老乡,钱包都搞光。”

于是,一个棒棒,一个记者,交了个朋友。喝得个烂醉。我对他说,我是老知青,1965年就下乡了,当了八年农民,回城后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上了记者。可是,没有我干不了的农活。他笑道,莫说多了,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还没有你干农活干得好?兔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莫吹牛皮,你来干干棒棒就晓得了。

干干棒棒?这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就是想当两天棒棒,体验一下棒棒的生活,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想,这下机会可是来了。

他说他还喜欢看书,还喜欢唱歌,特别喜欢唱《山城棒棒军》里的主题曲《棒棒》;我说我喜欢写书,也喜欢唱《棒棒》,于是又对饮一杯,真的是交了个挚友。

刘达奎是“军长”

一来二去,我在天星桥经常碰到他,才发现这个农民不简单,他好像是天星桥棒棒们的头。因为我常常看见他在指挥其他的棒棒干活,有时,还看见他在训斥别的棒棒。

时间久了,我和棒棒们渐渐熟悉了起来。有个叫老猫的棒棒告诉我,刘达奎是“军长”。

我说,你在哄我,棒棒里头还有“军长”?那你老猫是个啥子官?他笑道,我没得能力,当不了官。人家刘达奎有文化,还看《三字经》这种书,嘿,他还会唱歌,经常唱的是《棒棒》,还会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你想嘛,这样的人不当官,老天都不容。

我当他是讲笑话,于是问,你们棒棒有“军长”,还怕要分战区哟?老猫说:“还让你说对了,我们内部分有‘天星桥战区’‘石碾盘战区’‘小龙坎战区’‘沙坪坝战区’等等,更远的还有‘石桥铺战区’,不过很少去那里。毕竟,那边的棒棒也要找钱吃饭,去多了,影响人家的生意,这种事情刘达奎是不会做的,除非有老板请我们去做活路。昨天做了笔大业务,我们去了十多个人,‘军长’带队,我分了800元钱。”

800元?我惊奇道:“啊啊,你老猫搞肥了哟。”

老猫笑道:“啥子搞肥了哟,小意思,这点小钱都不找,我们还怎么生活?要是遇上下雨天,就出不了门,找不到活路,这种天对于我们来说,叫‘打烂仗’,就是倒霉天。”我问老猫,你们棒棒军的“军长”是选出来的么?他回答:“选啥子选哟?没得你想的那样正规,大家这么一叫,他就是了。”

啊啊,我明白了。

他送我一只大公鸡

有次我下班回家,在路上碰见刘达奎,他高兴地招呼道:“陈大哥,好久不见你了,走,到我家去喝酒,昨天我那老表来了,从江津给我带了点‘江小白’来,今天老婆在家,我让她炒几个菜,我们兄弟两个喝一杯。”

我说:“哪能让你请我喝哟,走到我家去,我去炒几个菜,我请你。”

他说,兄弟之间,不用客气,今天是我先请你的,就到我家去。下次你先请我,我就去你家。

好嘛,我就不客气了。

壶觞间,他电话叫来了几个棒棒,说是陪我喝。这时,我才知道,刘达奎有五兄弟,都从老家到天星桥来当棒棒了。五兄弟都成了家,他是老大,今年已五十八了。他那些兄弟,全部都是拖儿带女进城来的,有的老婆在修鞋子、补锑锅、配钥匙、修雨伞;有的在帮人带小孩;有的在医院当护工照顾病人,也有做清洁工的。

那个老婆在医院照顾病人的兄弟排行老四,名叫刘达贵,只有他一家在天星桥买了房子。刘达奎告诉我,只有四弟才买得起房子,他老婆在医院找得到钱,说明照顾病人的活路收入高。

酒到半酣,刘达奎说想回趟合川二佛寺,回老家去看望母亲,车票不大好买。那时候,去合川的长途车站在沙坪公园附近,一天有很多班,但是乘客多,常常买不到票。

我说:“啷个不把老人家接来?”刘达奎的四弟说:“她在城里住不习惯,来天星桥住过的,又回去了。”

刘达奎说,母亲还是喜欢合川老家,喝井水,吃自己地里种的菜,她一个人还喂了鸡喂了猪,辛苦得很。父亲走得早,母亲受累了。

我那时开了个桑塔纳四处采访,心想走合川又不远,于是说,我开车送你吧。他说,那好,油费过路费算我的。

恰逢第二天我休息,于是开上车,接了刘达奎,个把小时就到了合川肖家镇附近的二佛寺。

我原想,刘达奎下了车,我就往回走。哪想到他硬是不准我走,只好听他的。中饭吃的是乡间小菜,那味道很鲜美,城里是不容易吃到的。还有老腊肉、香肠,都是他家的猪肉做的。

再打量他家内部四周,冰箱、彩电,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空调。我问他啷个不装个空调?他母亲回答说,那个东西冷得很,受不了。这位85岁的老人,精神矍铄,只是眼睛有点不好,看东西费力。

临走,刘达奎硬要给什么过路费汽油钱,我说,你刚才还说了的,“兄弟之间不要太客气了,客气就生疏了。”

他听了我说得有道理便作罢,但是他硬要送我只大公鸡。他用个口袋,剪了个洞洞,把公鸡的头从洞洞里伸出来,说是这样,公鸡才不会被闷死。

我把车开回家后,老婆拿手提电子秤来一称,公鸡足足有九斤。

我当棒棒军

有一次,我认真地问刘达奎:“大家都尊称你是‘军长’,我问你,你手下有多少个棒棒‘兵’?”

刘达奎见我当了真,便道:“我这个‘军’,来了的走,走了的来,至少也有好几百人。我是天天都在招兵买马,不嫌人多,但嫌人少。不是我吹,天星桥的人头,我熟得很。那些带鱼老板呀,米面老板呀,卖酱油麸醋的老板呀,都离不得我,我的电话他们都有。”

我问他:“你招兵买马是不是只招合川的老乡?”

他回答说:“不一定噻,只要是人,我都招。昨天还招了几个广安来的棒棒。”

我乘机问他,我来当当棒棒如何?

刘大奎似乎没有听懂,问道:“你说什么?你来当棒棒?”

“啊啊,那倒好,你是读过大学的,有文化,天星桥的棒棒军要有军师了。不过,你行么?这可是个力气活。”

他想了想,又说:“你当个啥子棒棒嘛,你只要天天跟着我走,我走哪里你走哪里,我保证你每天有100元钱的收入。”

我不干,不想当“军长”的跟班,硬是想当棒棒,目的是体验一下生活,今后好写小说。

他拗不过我,只好说:“明天你来试试吧。该你的钱,我都给你,不会贪污你的。”

我说:“我晓得。你是个好军长,不会贪污军饷。”

第二天,我早起在天星桥农贸市场等他,他也早早就到了。

他对我说:“今天是个带鱼老板找我,要三个人,还要力气大点的棒棒。我的两个兄弟力气大,他们两个带你一个,应该没有问题。”

他还说:“你少说话,多做事。50斤一袋的带鱼,有点重哟,你得不得行哈?要是不得行,不要硬来,腰闪了,大的事情就来了。还有,带鱼味道重,腥臭,你要在背上垫层麻袋,这里,我把麻袋给你带来了。”

面对那个带鱼老板的时候,我有点怕兮兮的,毕竟我是个假棒棒。刘达奎在我耳朵边悄悄说:“莫怕,我给你拃起的。”

从车上把带鱼背下来,刘达奎的兄弟一次可背两袋甚至三袋,我只背得起一袋,还脚杆打闪闪。

好在带鱼老板已经离开,我的尴尬相,他是看不见了。不一会,汗水就把我的眼镜糊住了,我腰酸背痛的,累得直喘气,那个带鱼味道才叫重哟,臭得我把鼻子捂住也不是,不捂住也不是。我那脚杆里的骨节哟,开始时还没啥子感觉,走了两趟后,骨头里的血都在疼。

半天的时间在大汗淋漓中过去,好不容易才把活路做完了。回到家里,我完全精疲力竭了,躺在床上啥子事都不想做,只想睡一会。老婆咕嘟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才跑完马拉松似的。”

她哪里知道,我是去当了回棒棒,她要是知道了,非骂死我不行。

“军长”发“军饷”

第三天,刘达奎给背带鱼的棒棒发饷。他站在梯坎上,拿出手机,大声说:“刘家两兄弟,陈眼镜,你们听着,王家带鱼店的带鱼一共900公斤,你们三个人,一人背了300公斤,对不对?”

刘家两兄弟对视了一下,有点不情愿地说:“对头。”

“900公斤运费一共是900元,你们三个人,好算,一个人300元。我现在就打给你们,你们看好手机,微信付款。”

那个刘家老四不大高兴,说,陈老师一共才背5袋,其他都是我们背的,为啥子要把“军饷”平均分配嘛?声音不大,但还是被刘达奎听见了。

他拉下脸,说道:“开头我就问了的,900公斤平均每人300公斤,对不对?你们说对,现在又打翻天印,做啥子嘛?我最不喜欢扯皮拿筋的人。”

我受之有愧,就说:“‘军长’,我背得少,我就少拿点嘛。”

刘达奎说:“不行,平均分配,这是天星桥棒棒军的原则。没得啥子说的,这是多年来的传统,管他背多背少,大家都要理解。出来当棒棒,都是为了找钱吃饭,兼高扯矮,互相帮助,相互拉扯,这就是天星桥棒棒的政策,是雷都打不脱的。”

实话说,对这次发“军饷”,我很羞愧,毕竟人家刘家两兄弟干的活多,我只背了五袋。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在天星桥街上偶然碰见了刘家兄弟,于是请他们在天龙饭店喝了一次酒,才算心安。(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