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平

“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打开电视机，经常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有意思，但没有深究。后来得知，这句话是西班牙建筑师安东尼奥·高迪100多年前的建筑宣言。

自人类走出洞穴，筑房建屋，横平竖直是建筑的标准。而高迪却主张以曲里拐弯的曲线造房建楼，置疑声嘈嘈杂杂。好在那是全面改建巴塞罗那的时代，允许百花齐放，建筑师们使出十八般武艺，将自己的作品矗立在街头，座座都是上乘的横平竖直。在左一排右一排的楼房中，一眼就能认出高迪的作品：以大西洋蓝和绿为基调的彩色巴特罗之家，已屹立街头一百余年，依然具有夺目的辨识度，充分展现了高迪的曲线主义。这栋六层楼房，窗户似外星人眼睛，屋脊似龙腾，连路标都是弯曲的，行走其间，有失重感，门、窗户、屋顶、壁炉、走廊、楼梯、海葵形吊灯……所有看到的线条都呈曲线、波浪、漩涡……我仿佛丝滑地漂浮在海底龙宫，头重脚轻。

登上屋顶，仿佛升腾天空：一条巨龙蜿蜒静卧眼前，蓝色的龙鳞，肉红色的龙腹，明黄的龙脊，绿色的脊椎结……我遥想起中国的寺庙，据说灵感来自神话。

米拉之家，由奶白色石材构成，整个框架呈大波浪。蓝色窗户，房间形状、天花板、窗户、走廊等均无棱角；顶楼是红砖砌成的穹拱环廊，光线明明暗暗，穿行其间，有些许未知的惊喜与恐惧；登临顶楼，大片黄光耀眼！眼前所见，让人有些穿越，是未来还是过去？！无数奶黄色雕塑似人非人矗立，几个一组，壮硕扭曲的身躯，头戴尖顶头盔、威武站立，扁圆大眼远眺天际，形状各异的嘴巴大张，是在祈祷还是在呼唤？感觉他们是遗留在地球的天外孤儿。

高迪到底是人还是神，或是睡梦中受到上帝的点拨！高迪的父亲是锅炉工，母亲是家庭妇女，家境贫寒，幼小的他又多病，常常独处一隅……感觉他也是误入人间的孤儿。

被称为世界上最著名“烂尾楼”的圣家族大教堂，自1882年开始建设，至今没有完工，因为140多年来，秉承民间捐款初衷，有钱了才修。牛的是即使没有完工，早在1984年，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世界文化遗产；在2011年对外开放。这座被誉为“上帝的建筑”教堂，每天都有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拜谒或打卡。

我被教堂的外观震撼，特别是环绕一周后。圣家族大教堂没有遵循任何古典教堂设计的清规戒律，完全按高迪心中的教堂模样和曲线理念：无数座高耸的圆形镂空塔楼直接云端，主体的三个立面雕塑讲述了耶稣一生：诞生、受难、复活。整座教堂外观，泥色厚重斑驳，仿佛由受难耶稣的骨骼筋络组成，苦难毕现，满目疮痍，触目惊心，直戳心灵。

满心悲戚进入教堂，哗！丰沛的天光透过彩色玻璃如瀑布从天倾泄，束束光柱五彩斑斓，根根参天大树般的立柱直达天庭……没有古典教堂给人的庄严肃穆沉重，这里如同传说中的伊甸园，阳光普照、草木茂盛、流水潺潺、鸟语花香……高迪让受尽尘世之苦的众生，来这里感受片刻的轻盈美好。悲悯众生的建筑大师啊！

最近听说，西班牙政府终于看不下去了，伸出援手，拨出银子，增加人手，要求必须在2026年举行圣家族大教堂全面竣工仪式——纪念高迪逝世100周年。

虽然高迪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但如果没有人助，恐怕不会有如此巨大的成就——若干建筑中，17项被列为西班牙国家级文物，7项获得世界级文化遗产殊荣。如巴特罗奇幻之家就是巴特罗出资修建的，这位商人豪掷千金，让高迪狂烧！差点玩破产；米拉之家出资人富商米拉，非常欣赏巴特罗之家，于是请高迪为自己的二婚大典设计修建。

据说，高迪大学毕业时，校长面对他异于常人的毕业设计，痛苦纠结。最终还是给高迪颁发了毕业证书，并嘟囔：“我不知是颁发给了天才，还是颁发给了魔鬼。”

走进依山而建的古埃尔公园，如同误入童话故事之中：巨兽大腿般支撑的回廊，世界上最长的贴满彩色瓷砖的两条蛇形长椅，原始森林般的百柱大厅，彩色蜥蜴龙……100多年后，见多识广的人们，依然眼前一亮，感触深刻，流连忘返。

当年，这座公园是富商古埃尔出资，请高迪设计建造的。他非常欣赏高迪，不在意高迪乖张古怪的脾气，他说“正常的人往往没有什么才气，而天才却常常像个疯子”，高迪的每一个奇葩构思，他都欣喜若狂，一律举手赞同。高迪与古埃尔，虽然跨界，却灵魂相通。他支持高迪的事业，将其引入上流社会，在这里，高迪得到很多订单。古埃尔还推荐高迪设计圣家堂。

这些富商的财富，让高迪放心大胆设计建造自个心仪的建筑，从而给西班牙和全世界留下了建筑艺术奇迹。而这些富商也得以名垂青史。

高迪并不缺钱，也有大房子住。但他常年穿着简朴，有时还衣冠不整，他习惯独处，少言寡语，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所以不娶老婆。修建圣家堂几十年，他就住在工地。他经常灵感降临，突发奇想，必须现场指导，付诸实践。一个长年混迹建筑工地的老头，形象不光鲜很正常。所以当高迪被电车撞倒在地时，熙来攘往的人群以为是位流浪汉，无视走过。高迪倒下那天，巴塞罗那举行有轨电车通车典礼。很久过后，还是位老太太认出他，这是高迪呀！伟大的建筑师！赶紧送往医院，但已经晚了，抢救了几天，高迪还是走了，享年73岁。高迪出殡那天，全城人带着内疚和歉意，都出来为他送葬。

建筑天才高迪，以流星罕见的波浪运行方式坠落。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