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傻大哥

版次:010    2024年09月27日

□李晓

前不久回到老家村子,我去看望傻大哥。在村里,乡人们叫他傻大叔。

傻大哥见了我,猛跑上来,用力抱住我。他转过身去,眼泪啪嗒啪嗒流,又转过身来,再次对我眨着浓眉下的眼睛直笑,为自己刚才的流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很感动。在城里,这些年车马熙熙中结交了不少人,有的激情之中喊出朋友一生一起走,浮浮沉沉中,很多人已渐渐飘出心房,淡出视线。只有这个傻大哥,还在我去看他时,激动得满脸通红,双肩耸动。

浓雾黏稠的山中,这一次我回老家去看傻大哥,他搭上楼梯,去小阁楼上取下一块表面上已长了霉斑的老腊肉,嘴里一直喊着:“煮肉,煮肉,我们家兄弟回来了。”

傻大哥今年65岁,而今在他兄弟家生活。傻大哥7岁那年,正上小学读“我爱北京天安门”,患了一场脑膜炎,当时没钱医治,留下了智力残疾。傻大哥的父亲说,反正家里还有4个儿子,一个残了,还有3个,心里不急,也不慌,只是傻大哥的母亲常常望着儿子垂泪。

但傻大哥不是白吃饭的人,他有的是力气。我小时候就亲眼看过,几个村里大力士在打谷场上拼谁的力气大,轮到傻大哥上场,他把那个碾稻谷的石磙高高举过头顶,村里人惊呼中都服气了,傻大哥是冠军。

傻大哥年轻时,是村里的种地能手。很奇怪,傻大哥种粮食几乎是无师自通。二十四节气里庄稼地里的生生长长,是傻大哥匍匐的身影。傻大哥的身影,以一棵老柏树的姿态,扎根守护着我们的村子。

我家与傻大哥家来往密切,关系亲热。我叫他为“干哥哥”,是因为他母亲是我干娘。在我还是婴孩时,我母亲缺奶水,傻大哥的母亲也正在月子里,得知消息后,挤了一大土碗奶汁送到我家,对我母亲说了一句:“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的母亲顿时就哭了,村里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人啊。我接连吃了傻大哥母亲的奶汁,长得胖乎乎的,傻大哥的母亲当着我妈的面夸赞:“你看这娃娃,长大了肯定有福。”我母亲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当你的干儿子吧。”傻大哥的母亲惊慌之中说:“是你们家不嫌弃啊。”于是干娘给我买来一根红布带缠在腰上,两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算是一种仪式,那红布带,一直到我上小学还缠在腰上。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为写一篇作文在蜻蜓飞舞的稻田里观察,只见傻大哥掐下几粒稻子塞到嘴里“咯嘣咯嘣”嚼出声,对我笑眯眯地说,熟了,熟了。勤劳的傻大哥在月光下飞快地收割稻子,然后把成捆的稻子挑到打谷场上,连夜在石磙上打出稻粒。不久后的一个黄昏,傻大哥飞奔到我家,请我去他家吃南瓜干饭。一大碗香喷喷的南瓜饭下面,塞了几块油光闪闪的腊肉,这是傻大哥为我准备的。那天晚上,干娘说:“你好好读书,今后进了城,也帮我照看一下你这个干哥哥。”我点点头。傻大哥嘿嘿嘿地直笑。

那年腊月,母亲收拾了老家当进城和我退休的父亲一起居住。小货车卷起泥浆,“突突突”在山道上行驶,母亲从小货车后视镜里看见,后面跟着追跑的是老家的大黄狗,还有提着一个麻布口袋的傻大哥。母亲连声说,停车,停车。母亲蹲下身,摸着大黄狗的头,它“汪汪汪”叫,委屈的眼睛里似在责怪母亲狠心抛下它。母亲随后起身,接过傻大哥递来的一袋鸡蛋,这都是傻大哥在家喂养的鸡生的蛋,他还养了几只羊,平时羊在山坡上吃草时,陪着羊的傻大哥空闲时就躺在山坡上望天上的云。那天,傻大哥也哭了,母亲安慰他说,你可以跟你妈随时来城里看我。

母亲进城后,傻大哥常跟干娘进城来母亲家做客。干娘在前面高一脚低一脚地带路,傻大哥扛着沉沉的蛇皮带跟在后面,口袋里装着他在老家地里种的蔬菜瓜果。我跟故土藕断丝连的关系,也是在吃着傻大哥带来那老家山水气息的粮食时,贯通了我的血脉。

有一次,傻大哥跟干娘来到我家,裤腿是泥的傻大哥在客厅带来满地泥土,干娘连声责怪傻大哥不懂事,傻大哥起身退到了门外说:“妈,我在门外等你们。”我赶紧把傻大哥连拖带拽请进屋里,傻大哥找来一张报纸垫在双脚下,规规矩矩坐着不动。

干爹先我干娘而去,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傻大哥,干娘拉住干爹的手说,放心,还有我。干娘84岁那年离世,她离世前感觉自己快不行了,颠着小脚到村子里挨家挨户打招呼,多次弯腰鞠躬,嘱托他们不要欺负傻大哥。

干娘去世后,傻大哥常去干娘那瘦小的土坟旁独坐。傻大哥一直未婚,60岁以后被村里评为五保户,也被傻大哥的一个兄弟接到家里照料生活。但我的傻大哥,65岁了还没吃闲饭,坡上那些地、山下那些田,傻大哥还在那里佝偻着腰耕种着,他是尘土里的命。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