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旧皮鞋

版次:007    2024年09月28日

□向军

周末收拾屋子,从鞋柜里翻到了一双旧皮鞋,除鞋跟磨歪了些外,鞋面、鞋帮、里子完好,鞋样也没变形,因是牌子货,故当初未舍得扔掉,哪知放进鞋柜,竟遗忘了。

翻出这双皮鞋,有旧情复燃的感觉。

曾经,我是一个十足的皮鞋控。

这缘于我的成长环境和经历。

儿时生活在偏远农村,家境贫寒。夏天多数时候打赤脚,无论下田还是上坡,光着脚板与泥土亲密接触,像恋人的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吸引。湿润、软糯、黏稠、腻歪交织,似乎有一股力量从脚板心直通脑门,让人充满活力和激情。那时,不懂什么接不接地气,很明显,此乃农人与土地特有的情愫。当然,光脚行走于村寨的山路、泥泞路以及林子里的羊肠小道,尖利的石头或随处可见的荆棘,难免让尚在发育的脚掌伤痕累累。不过,这也是农人特有的防伪标记。作为一个农村子弟,如果细皮嫩肉,腿脚没有伤痕,是乡邻瞧不起的“假把式”,会被当成弱不禁风的另类,随时将受到冷嘲热讽。眼界狭窄的乡邻,审美逻辑也很现实,身高、体形、肤色如果与农活不沾边,你注定与他们格格不入,无法靠近他们,更走不进他们的心里。毋庸置疑,我是血统纯正的农民后代:一是我在村寨里能赤脚行走自如;二是我脚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痕。

老家所处的位置海拔偏高,一旦进入冬天,凛冽的寒风很是无情,它不会因谁年龄尚小而怜悯。相反,它仿佛在有意厉练和雕琢人。随着霜冻天数的增加,我脚上的冻疮先是红肿,接着变硬、化脓。见此情形,母亲从地里拔来红萝卜,在火上烤烫后,对着冻疮来回滚动,我又痒又痛龇牙咧嘴的表情,让母亲疼在心里。她意识到,自己的孩子穿解放鞋,垫苞谷壳真的已经无法御寒了。鉴于这种情况,她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油灯下熬更守夜赶制棉鞋……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自己仪容仪表的,母亲却注意到我的这一细微变化。这让母亲有些惊喜,也有些为难。在某一次乡里赶场的时机,她几经讨价还价,狠心让商贩一剪斩断齐腰的长发,用换得的15元钱,给我买了一双白网鞋和准备了半个月的生活费。那个周末,我从寄宿学校回到家里,见母亲戴着我淘汰的仿军帽,为化解我疑惑的神色,她说炒菜防油烟。岂料她给灶里加柴时,一转头帽子碰掉了,一头短发暴露无遗。看到母亲失去长发而走样的相貌,我的心一下凉透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支吾着不正面回答。直到返校时,她拿出崭新的白网鞋和准备好的生活费,终于暴露了事情的真相。我接受不了她突然变得那么“丑陋”,拒绝她牺牲美丽换来的白网鞋和生活费,使气哭着跑回学校。母亲在后面喊着我追了几个弯,实在跑不动了,她才停下来,望着我决绝的背影无奈地揩着眼泪……最终,我未能抵挡住白网鞋的诱惑和饥饿的折磨。当我穿着白网鞋收获同学们羡慕的目光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为保持白网鞋的洁白亮丽,除了重大活动,平常我舍不得穿,锁在木箱里珍藏。更有甚者,每次穿后清洗,还要在鞋面涂上牙膏,再包上一层纸晾晒。

我个子高过母亲一头的时候,无论赶场上街走亲戚,脚上的解放鞋始终让我自惭形秽。每次看到穿皮鞋的人从身边走过,那种风度翩翩的气度,让我羡慕不已。瞬间,我多么渴望拥有一双漂亮的甩尖子皮鞋。

高一下学期,我第一次到比县城更远的城市当了一回送亲客。回程时,亲戚买了船票送我上船,给我留足了后半程的车费。等着开船的间隙,我忍不住下船到码头,在一家鞋店徘徊了几次,最终鼓起勇气用后半程的车费,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双新皮鞋。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当即换下脚上半旧不新的解放鞋,使劲把它扔进滚滚东流的江水中,眼看它随着浪花消失于视野。结果轮船到达目的地,还剩两百多公里公路需坐客车,由于车费买了皮鞋,我不得不沿着公路步行,日夜兼程走了一天一夜,直到双脚被新皮鞋磨起血泡……开学第三天,当我穿着那双皮鞋与同学打闹时,脚上一使劲儿,鞋帮和鞋底突然开裂,引得同学们的一阵哄笑。

那次尴尬的场面,成为我一辈子的阴影。工作后,我对皮鞋的偏爱变本加厉。我发誓:一定要常穿皮鞋,穿新潮的皮鞋。

我十分赞成一种说法:鞋子是男人的第二张脸,一双漂亮的皮鞋,是充分展示男人魅力的标志。特别是刚从部队到地方工作那几年,我花在鞋子上的钱,按收入水平衡量属于“高配”。很多次,母亲看到我对皮鞋报复性地喜新厌旧,没穿几次就要扔掉的鞋子,她悄悄收起,打整干净了送给一些有需要的人,结果收获了不少感激和友谊!

这一双旧鞋,是我特意为参加一次全国性的研讨会买的,当时价格不菲,因有纪念意义,所以留了下来。

我提着这双旧皮鞋找到补鞋师傅,经几番操弄,抹油擦亮,一双遗忘多时的鞋子,旧貌换新颜,大有风韵犹存的感觉。最关键的是,旧脚穿旧鞋,彼此熟知,毫无违和感,很熨帖,很和谐,很舒爽。

穿上这双旧皮鞋,久别重逢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愿意带着朴素的情怀,借助旧皮鞋,奔赴新征程。

(作者系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