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是故乡

版次:011    2024年10月08日

□李晓

山西汾阳,是哺育贾樟柯身体与精神骨骼生长的故乡。贾樟柯的绝大多数电影,以汾阳县城为艺术母城,把悲欢离合的故事搁置在老家县城,他才有一种灵魂里深切的寄托。贾樟柯说,在北京,常有一种心慌憋闷的感受,只有回到了汾阳县城,在一个亲戚熟人交织起来的县城网络中,这种热烈的人间烟火生活,才把一颗悬浮的心安顿下来。

我对一个县城寄予的感情,也得从少年时代开始。

父亲当年在故乡县城机关做领导的秘书,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这是父亲的标配打扮。父亲在乡里很受人尊重,有一年,村子里有一个人被评为县里劳动模范,到县里开表彰大会,那人看见父亲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跟在领导后面,那人兴奋地跟出席会议的人说,李秘书是我们村子里的人。顿时让身旁人对他另眼相看,那人上台领奖时,也公鸡一样高昂着头。

少年时遇到假期,跟随父亲到县城,成为我最神往的事。清晨出发,徒步3个多小时后,乘船过江,轮船鸣笛声中,雾中的县城影影绰绰,给我带来隐秘的喜悦。在县城一家国营饭店,父亲带我吃油条、喝豆浆,县城的美好生活,就这样闯入了少年的心扉。父亲带我去逛马路,常遇见熟人,父亲同那些人亲热地闲聊,有时也神秘地凑近耳畔嘀嘀咕咕。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同那些人偷偷聊的是国际国内大事。

到县城去求一碗饭吃,成为那个年代村里人最大的希望。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村里一个16岁的女生到乡里改大了年龄后,接了在县城当工人父亲的班。女生的单位,就是县城里的丝绸厂,她干的是缫丝工,一双手长期在水里泡着都脱了皮,有次回到村子里被我奶奶看见。奶奶叹气说,在县城当工人也比在乡里种地好。

其实,我跟奶奶的想法一样。我想到县城里去,县城,有我想要过的生活。

19岁那年,我到一个乡里工作,对县城依然迷恋,找了不少关系想调到县城去工作,最终成了泡影。我才发现,我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还是太浅薄了。乡长知道后,很是生气,在他办公室,他拍桌子说,我本来要重点培养你,你整天不务正业瞎写啥诗,还做白日梦想调到县城里去。从那以后,乡长外出喝酒,很少喊我一起去了,他已把我从他那个圈子里划掉了。

30多年的时光过去了,而今县城扩张,早已经把我所工作的地方连为一体,长成了大城模样。高楼把天际线不断抬高,但我心里,依然把它当成县城在生长,它提供给了我全部的生活物资、精神要素。

在一个大都市,有时请人吃个饭也难,遇上堵车,三四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这样的时间,坐飞机几乎可以横穿大半个中国了。在一个大都市,人会产生特别渺小的感觉,精神恍惚的缝隙之中有落不了地的脆弱孤独。但在县城大都没有类似烦恼,眺望夜晚里的灯火,我大致可以明白哪一盏灯火下面是哪一条街哪一条巷,有我的哪一家亲戚哪一个朋友。我在北方一座大城市生活了20多年的县城故交,前几天还在微信群里寻找着他当年在县城的发小,在一个大都市,发小这个词语已变得更加模糊,大都市的哪一条街巷是故乡啊,而今都市的一些少年们,往往在幼儿园就进入美术、书法、音乐等各种早读班了,孩子们的父母,提前计划着他们的未来,给他们划定了一条人工起跑线,孩子们的童真,因为这种过早的负重被淡化,这些孩子哪还有童年的发小呢?

生活在一座县城,我活在一座城市居民幸福生活的平均指数里,流水与落叶的时光消逝中,我有时也觉得县城是那么不能承受之重,重得我无法全部扛起它,因为县城就是我最大的城。县城是故乡。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