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4年10月11日
□宋燕
人这一生,大抵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漂泊与流浪。漂泊红尘,浪迹天涯……我们不停地远行,亦不停地回望。所以,当我决定去探寻安居古城时,心里便格外地生出了一份宁静与安然。
安居,安闲而居!
下了车,再走进一片田园。虽说已过了秋分,可天气依旧是热。紫陌上,尘土飞扬,山野间,草木凋黄。突然,前面不知道是谁大叫一声:“黄桷门到了。”我应声抬头,只见前方一大片空地,中间立着两棵巨大的黄葛古树。古人云,在地愿为连理枝。可眼下这两棵树,状如英文字母中的“X”,与其说是连理,倒不如说是同心。
同伴们蜂拥着朝那棵树奔去。而我,一向不爱凑热闹,反倒放缓了脚步……也正在此时,我发现,原来我的双脚正好踏在一座小小的古石桥上。那是极小极小的石桥,两米来长,横跨在一条清浅的小河沟之上,青石筑成,并无栏杆,与风尘仆仆的乡间小道融为一体,既不显山亦不露水。再向前看去,只见那桥头又是一棵巨大的黄葛古树。遮天蔽日,华盖浓阴,碧绿的树冠仿佛一支饱蘸浓墨的大笔,翠墨丹青洇染进了头顶高远的云天。
我像是一个冒失的孩子,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千年前马致远的《秋思》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我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青石的桥身。青石缝里开满了碧绿柔软的苔,像是这寒凉人世开出的绚烂瑰丽的花。
石桥下,水流清浅,缓缓流淌。石桥头,黄葛古树,静谧安然。
同伴们站在黄桷门的“同心树”下,快乐地吆喝着叫我过去拍照留念,我微笑着摆了摆手。所谓景点,总是人间奇迹,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供万人观瞻,而我大抵更爱在这最为寻常的人间烟火里独自寻欢吧!
待得第二天醒来时,已是秋叶满窗,微风习习。有人说,全国各地的古城或是古镇,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子。青石小巷,仿古建筑再加地方小吃与义乌小商品……这亦像是眼下的安居古城。
我跟着一群人,独自寻觅亦独自冷清。走过几条小巷,穿过数座牌楼,再过厅,进门……突然只觉书香扑鼻,神清气爽。抬头一看,只见一间四方大屋里,摆满了玻璃橱柜,里面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各种旧书。我不禁退出屋外,仰头再看门楣牌匾——“奎文阁”。蓦地只觉这三个字那样的金光灿烂,光彩夺目。它们高悬云端,似乎此刻还在对着我眉开眼笑。我不禁心下大悦。奎文阁,这可是大名鼎鼎又深不可测的孔庙藏书楼啊!
站在门口,静心、闭目、深呼吸,再睁开眼睛,轻轻地向屋里走去。从左到右,依次是唐书、宋书、明史,另一边还有晋书、公羊春秋……各种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古代典籍,竟然此刻就那样静静地置于我的面前。泛黄的纸页、石印的文字、索线的装订。它们就像来自时光深处的贵族公子,那般温润如玉,静穆端然。我仔细地端详着它们,只觉清风徐来,明月入怀。
一抬眼,只见面前的一撂书,既旧且破还布满尘灰,可就在这撂书的旁边,贴着一张洁白的小书签,上面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绘图石头记,石印本,一百二十回”我简直惊艳得想要叫出声来。几乎与此同时,我伸出手,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那尘封的书页,像是轻轻地碰触那一段早已长满苍苔、久远的光阴。
再向前看,只见那《石头记》的旁边竟赫然放着一整套《西厢记》。瞬间想起,那个花谢花飞飞满天的春日的午后,宝黛二人共读西厢……“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他们当年读过的西厢,会是像今天这样的书吗?只觉眼前那石印版的粗眉大眼又古拙质朴的《西厢记》,竟然瞬间变得那般温婉柔软,眉目含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知道很多年以后,当绛珠魂归离恨天,当神瑛消失于茫茫风雪之中,世间是否还有人,偶尔回忆起属于他们的少年往事,是否亦会如当年的纳兰容若那般,过尽千帆,唯留一声长叹:“当时只道是寻常!”
藏书楼中有修书人,此时正静静地立在我的身边。他说,有时候修葺这些图书,仿佛就是在为这些书中人描眉画眼,对镜梳妆。我扭过头,静静地看着修书人。书与人,人与书,皮相与灵魂,原来世间人情,前世今生,因缘际会竟是那般盘根错节,抵死缠绵。
猛然想起藏书楼里的镇馆之宝——《雷峰塔经》有云:“谛听!金刚手,此是未来、现在及已般涅槃者全身舍利,皆在宝箧陀罗尼中,是诸如来所有三身亦在是中。”
惟有以清澈之眼,还我以清净之心!
走出安居古城,我不禁再一次驻足回望。只见眼前秋阳渐沉,彩霞满天,惊鸿翩飞。我挥了挥手,默默地向古城作别,再转身,义无反顾地走进那渺无边际的烟火人间……(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