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与忌日

版次:011    2024年10月15日

□谭非子

1982年农历八月二十五,是我三岁的生日,26岁的父亲在这一天抱病去世。

三岁的我,对父亲有些朦胧的记忆。屋檐下,父亲光着膀子,静静地躺在木板上,成九乡亲正在给父亲理最后一次头发。父亲的嘴角和腋下有紫色的斑块,三三两两的人在旁边谈论着。我那时是不懂一个人死亡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死亡——我以为,父亲是累了,睡着了。

父亲的丧事办完后,家乡碾盘湾的坪上多了一座新坟。太阳从父亲坟后面的松树林升起,前方空旷处是山地和梯田,远方就是起起伏伏的大山,还有隐约可见的村庄。我想父亲的时候,便去那里,爬上父亲的坟头,高声地唱歌。我并不知道父亲已离我远去,我只是以为父亲睡够了他会醒来。

我时常去父亲坟头上玩,虽然是一堆黄土,却因为有父亲在那里,感觉他离我不远。看到我,过路的熟人会故意问我:“你爸爸呢?”“我爸爸,在这里睡觉呢。”我总爱大声地回答熟人的关心,或并没有恶意地戏耍。

但父亲永远也不会醒来了,即使是在我梦里,也很少走进来——也许他也曾经历经千辛万苦走进来过,只是我太小的记忆里,没有他清晰的容颜,无法将梦里那些关爱我的人与他对上号。从此,我与母亲留在生命的长河里,经历着一些必然的冷眼和辛酸。

下雨天,母亲不能到地里农忙。她却不肯也不能歇息,又坐在用竹子扎的阁楼上,缝补衣服,低头细细缝补,我曾经偷偷看到,她眼里的泪水滴落在缝补的布上。有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便会放下针线,走到窗台旁,取下一面比巴掌大些的圆形镜子——镜子的反面压着一张黑白照片,这是父亲当年在临溪中学就读时的毕业照片。

“站在右边柱头下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的爸爸。”母亲会大声叫我过去,像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用手指着父亲站的位置给我说。

渐渐地,我开始长大,也明白父亲已去了另外的世界,我需要独自去扛起人生的风雨。我与父亲仅仅只有三年的生命交集,但我深爱父亲,听母亲讲述他对我的爱,足以慰藉我的一生。

我咿呀学语时,也开口吃各种食物。父亲焦急家里只有少量的洋芋和玉米度日,拿不出有营养的食物给我喂养,于是,为了赚钱买肉,他开始跟着村里的人去百里外扛木料、下苦力。在一个月亮高悬的深夜,他扛着一百多斤的木头,下白岩脚、过倒石桥、走官渡河、爬山登坡、下大枫林,到当时的万县武陵镇长江码头,换来一块六角钱。返程中,他在路上称了一斤猪肉,兴高采烈地拿了回家。此时,将近正午。父亲将猪肉切成细丝,与咸菜一起炒好,却将肉尽数挑出来,全喂给我吃,他和母亲只吃咸菜丝。至今,我不大爱吃猪肉,母亲便埋怨说,就是那次父亲给我喂,吃得太多了。

母亲说父亲的病起得很急。1982年夏天,我家的稻子长势好,收成不错。父亲做事勇猛,挽高裤腿、扛起板斗、穿过森林、爬坡上坎去收谷子。忙了几天,刚把谷子打完,这天早上,父亲一早起来,感觉头重脚轻,声音低沉,脸上泛红。母亲说,看情形父亲是伤风感冒,叫他在家看管我,不要到田地农忙。

待到晚上,父亲说身上发热,不想在楼上睡觉,只想在楼下搭个凉床睡。半夜,父亲突发口里来血,母亲又惊又怕,哭喊着请来院里四个青壮劳力,用滑竿将父亲连夜抬到临溪镇医院。

母亲背着我,送父亲到医院,已是凌晨三点。

由于走得匆忙,加上家里贫穷,母亲身无分文,医院只让父亲入院待医。于是,母亲又背着我从医院返回老家。二十里的路程,我相信这是母亲一生中感觉走得最长的路。

回到家,天已蒙蒙亮,母亲赶紧找乡亲们借钱。但乡亲们也没有,母亲只好到镇上的信用合作社贷款。她急忙找证件,又找亲戚或熟人去当证人。可有的说有事,有的说当不了证人,几经周折,等母亲从农村信用社贷款二十元出来,已是中午。她焦急地跑到医院交了钱,开了药,为父亲取来吊瓶,满头大汗地抱着药品吊瓶推开父亲病房的门,却一眼看到父亲已死在病床上。瞬间,母亲手中的药品吊瓶散落在地上,她只能抱着父亲痛哭不止。

按照现代的医学猜测,父亲得的病多半是风热感冒,乡下人又称热急病或热感冒,病因便是冒着酷暑连续几天几晚辛苦地劳动,皮肤上的汗水受了热风,同时水也喝得少,没能及时排除浸入人体的热毒。当年乡间医院医术有限,这在乡下算是十分凶险的病——即使在条件相对好一点的区上和镇上医院,许多医生也会将其当成风寒感冒医治,最终会导致病情越来越重……

人生中,有些时间就像是一种爱与愧疚的巧合。父亲去世的这天,刚好是我三岁的生日。我的生日,成了父亲的忌日。从此,我每过一次生日,便会想到父亲对我的爱,想到这一天里,贫穷的我们对父亲的那些愧疚。

(作者系重庆市石柱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