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父亲

版次:011    2024年10月15日

□舒德骑

父亲早已辞世,他坟头上的荒草已有50多个春秋的荣枯。今年中秋回老家去看他,见那坟头已塌,墓碑上写满了沧桑。

不知何故,或许是人到晚年怀旧的情愫使然吧,近年来我时常想起早逝的父亲。一想起父亲,心里总掠过一阵苦涩和辛酸,可有时却又莫名地升腾起几许苍凉和悲壮。到如今,我才自以为真正读懂父亲,不但不觉得父亲很卑微,反而对他仰而视之——但遗憾的是,我已早为人父,年过古稀了。

父亲是个很渺小的人。在小城,除了上年纪为数不多的老人还记得他外,他已犹如打铁时溅落的一粒火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是个铁匠,身材瘦小,背佝偻时大约只有1.6米。12岁,他人还没有打铁的砧桩高,就开始跟爷爷学打铁。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农奴》,片中的女主人公兰朵父亲说:“铁匠,连骨头也是黑的。”这话不假。在我的印象中,无论冬夏寒暑,无论刮风下雨,父亲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才收工。在那狭窄昏黑的打铁房里,每天是煤烟升腾、火星飞溅、黑汗纵横、烟尘裹身。那风箱扑哧扑哧地喘息,人也如磕头般捣腾。难怪隔壁石大爷也说:“铁匠铁匠,像根烟棒;天天火烤,天天心焦。”是的,尽管父亲如此死活挣扎,在儿时的记忆中,是母亲时常端只碗到邻家借米和冬天里我们破鞋中抻出来的5个脚指头。

苦也罢了,累也罢了,可父亲生命中还灾祸不断。1949年前,由于家境贫穷,大的几个孩子都先后夭折。作为父亲,眼睁睁看着年幼的孩子一个个离他而去,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父亲30岁左右时,一个收破烂的麻糖匠拿来一枚铜质圆形东西来让他鉴别,父亲随手就将那东西放在打铁的砧墩上——未料想,这是一枚炮弹的引信,遇热后就爆炸开来,父亲当即就被炸得鲜血淋漓。因无钱上医院,他在床上呻吟了几个月,最后还是一位江湖郎中治好了他的伤。但从此他失去左眼。在此后的岁月中,父亲就凭着一只眼睛,继续维持着打铁的营生,养活老老小小一大家人。那种顽固、艰辛和痛苦,可想而知。

后来,父亲进了集体企业。但每月二三十块钱的工资,根本养不活一大家人。为了一家老小八口人的生存,他白天在单位上班,早晚便在家中一个角落砌了简易炉子,既煮饭又能敲打点船钉之类的小铁件换点盐米钱。日子就这样艰难地过着,我们大小六姊妹没有被饿死冷死,也没有一个去小偷小摸成为社会的累赘。

父亲一辈子活得很可怜。

他如同一头被蒙上眼睛的老牛,蹒跚着又饥又渴地拉着沉重的生活碾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循着碾盘边上那个圆圈,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他一辈子吃的是干枯的草,喝的是苦涩的水,眼睛上蒙的是黑布条。他不知道碾房外面还有蓝色的天空,天空中还有五彩的云霞,云霞中还有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鸟儿们还能无忧无虑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歌。

父亲一辈子引以自豪的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一块烂炉钢到了他手里,如同揉面团一样,一会工夫就被他揉搓成了锋利的镰刀和斧头。但一个残疾的民间打铁匠,在人们眼里其实是非常卑微和渺小的。他和天下所有的劳苦人一样,如同生活在丛林里食物链的末端,一辈子只能为生存而奔波、劳作和拼命。

令我们悔恨万分的是,儿时的我们,哪里知道世事的艰辛,哪里理解父亲的苦难,甚至嫌自己为何要降生于这个贫贱的家庭,父亲为何是一个打铁人。

父亲那叮叮当当的铁锤声,一直敲到他生命的终点。直到临死前几天,父亲还硬撑着极度衰弱的身体拄着拐棍去上班。他是带着满身被铁灼火烧的瘢痕和几件有破洞的衣裳入殓的。在荒坡上埋葬父亲时,当我给父亲正了衣冠、盖上棺木、捧土掩埋他老人家时,我泪如雨下万分伤心——但那时我还不能真正读懂父亲。

是的,父亲一辈子很渺小、很卑微,没有文化也讲不出什么带哲理的豪言壮语,但他羸弱的生命中所蕴含的那种刚性、韧性、耐性,我辈自愧弗如;父亲面对人生苦难时的那种镇定、从容、豁达的态度,我辈更是望尘莫及;父亲吃苦、耐劳、仁厚的本性,我辈也差之千里。

秋风萧瑟,夜雨敲窗。我读懂父亲虽然太晚太晚,但我还是要把自己的感悟告诉我的晚辈们。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