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76岁的王大爷吆喝着一头耕牛在春阳下耕田……”这是那年我在一个镇上做宣传干事时写的一篇春耕大忙期间的新闻稿开头。我带着得意心情把完成稿件送给镇长审签后再把稿子发送到报社去，镇长看了看，当场一笔划掉了这个开头。

他说：“你这样写肯定不行的，一个76岁的老人还在耕田，这说明我们镇里关心老人还不够好啊。”镇长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要严谨”。

那些年，我在一个小镇单位的办公室做文书工作，主要就是起草公文，撰写简报信息，同时在本地报纸发表一点单位相关工作业绩的新闻。

在我33岁那年，单位里新来了一个姓游的司机。游司机黑胖壮实，以前是在工地开货车的，而今来我们单位给领导开小车，那年我们单位就一辆小车，供领导工作专用。作为办公室人员，我有时也负责联系游司机的行程，比如领导用车，我就安排他：“游师傅，马上出车，领导到县城开会。”游司机唯命是从，在我面前弓着身子回应：“好，好的，李干事，马上就出发。”有次同游司机晚上在镇上一家小馆子喝酒，游司机喝至微醺后对我说，李干事啊，我就是一个给领导开车的人，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当场厉声呵斥他，游师傅，你这种想法要不得，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游司机怔了怔后点点头说，还是李干事有文化，说得有理。

1年后，游司机由单位临时人员转成了正式工勤人员编制，工资纳入县财政预算，按乡里人说法就是由一个泥饭碗变成了铁饭碗。这是游司机勤勤恳恳工作换来的，单位打扫卫生的临时人员也对游司机表示服气。打扫卫生的老宋对我说，李干事，游师傅这个人好啊，上上下下都合得来，又不摆架子。

夏天某日，单位辖区山洪暴发，泥石流把一家农户的房子掩埋了，幸好预险及时无伤亡。我立即打电话给游司机：“游师傅，领导马上出发，下去抗洪抢险，你立即把车开到单位大门！”游司机接了电话，我听到他从鼻孔里发出的轻蔑语气：“李干事，你也是干事的，凭啥子安排我。”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游司机已挂了电话。我气得七窍冒烟，你一个司机，居然不听工作安排，我得为你“消消炎”。

我当即把电话打给单位领导告状：“游司机不听招呼了，他翅膀长硬了。”领导气呼呼地说，我和游师傅已赶到现场，像你这样慢吞吞的工作效率，早出大事了！那是我在这个单位工作多年，第一次听到领导这样训斥我。

这就奇怪了，我可是第一时间通知的游司机，昨晚一夜大雨难眠，我几次披衣起床听夜来风雨声，关注着辖区灾情。我这样心里装着雷达的敏感之人，对工作也保持着高度敏感。这时，单位一个分管宣传工作的领导也对我作出安排，迅速赶赴现场，做好镇里抗洪救灾报道。我坐了小镇周二毛的摩托车，在泥浆四溢的土路上赶到现场，只见游司机在一旁提着领导的包，他一见我，头一歪故意不看我。

我拜托县城报社的老同学，把单位领导奔赴现场抗洪救灾的新闻在报纸上发表了出来，不过老同学带着不满的语气：“哎呀，你又来给我添麻烦，全县几十个乡镇都在抗洪救灾，版面紧啊！”我把报纸兴冲冲带到领导办公室，领导不屑地看了看说，做这种表面文章有啥用，你以为我们单位就图这个么！那天，领导才告诉我，游司机一个人在雨夜的办公室值班，第一时间把灾情报告给了他，第一时间一同赶赴现场。

不久，镇上领导听说县里一家单位要调我去，领导得知消息后说，你快去啊，那里才有你的大好前途。有次开大会，我事先写了发言稿交给领导，领导鼻孔里一哼说，这个不需要了。领导平时讲话爱用排比句，有气吞山河的豪迈，我起草的讲话稿也有这气势。有时在台下听到领导讲话用的是我的稿子，我感觉自己的血管里也在汩汩涌流。

不久后的一天，一位同事悄声告诉我说，游司机在领导面前说李干事狂妄，说离开了自己起草的讲话稿子，领导说话也结巴，领导听后，拍了桌子。

我也发火了，我一向谦卑做人，哪里说过这样低级的小话。我和游司机闹翻了，绝交。我去找领导，换个科室吧。领导回答，单位现在还差一个会计，要不你去吧。

我一个在数字面前就头昏脑涨的人，这不是为难我么。我继续起草各类材料，后来调到另一单位后，依然被人称作“李干事”到如今的白发中年。

3年前，游司机的老父亲去世了，念曾经同事一场，我与从前单位同事前去灵堂悼念，我给游司机的老父亲三鞠躬。游司机紧握我双手说，李干事，谢谢，谢谢。

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在马路上碰见游司机，他歪歪斜斜地走路，脑梗以后在做康复锻炼。在一棵胡须披挂的榕树下，我与游司机紧握双手，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我，我对不住李干事。”我拥抱了颤颤巍巍的游司机，柔声说，游哥，你多保重。游司机满眼是泪。

李干事这个人啊，就是有小文人的那点脾气，这是单位上多数同事而今对我的评价。小文人到底是啥脾气，我也不太明白。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