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桥上看龚滩古镇

版次:010    2024年10月28日

□张念

很多年前,我往返老家总喜欢经过龚滩,偶尔也宿在龚滩。

这条路不用绕行黔江,路程稍近。刚开始那几年,彭水到龚滩段山路蜿蜒,坑坑洼洼,人在车上像坐过山车,东倒西歪,屁股在座位上一跳一跳。但我还是习惯走这条路,大概是因为曾急于拍下烟岚雾霭中的龚滩,导致车被护栏剐蹭吧,也可能是龚滩的绿豆粉太好吃。

我不是龚滩人,但与龚滩的缘分颇深。

龚滩的名字,从我记事起便在耳边萦绕。

小时候,老家夏日无雨的夜晚,天空是青蓝的,繁星随意点缀在上面。月上树梢,院坝里,凉风习习,爷爷还是习惯摇着他的破扇子,舒展双脚坐在屋檐前石阶上。

爷爷又在讲他小时候去龚滩背盐巴的故事了。

酉龚公路土路通车是在1943年6月,爷爷20世纪30年代去龚滩背盐巴,走的大多是酉阳的川盐古道。彭水县郁山镇是宋代至清朝早期酉阳食盐的主要来源地,盐经长江、乌江水道运抵龚滩后,再转运至酉阳、龙潭、秀山。爷爷经过的小盖山丁家湾,便属于这条古道的龚滩至酉阳段。

清宣统乙酉科优进士、秀山龚世熠这样描述这条古道:“蜀道以险闻天下,无莫甚于酉阳,酉阳之险又以西南隅为最。重山绝壁、羊肠一线,回折处几不容足陟。”

龚滩的命运,也在这回折的盐道和山水之间起伏。

明万历元年(1573年),凤凰山的一次岩崩改变了乌江水运,却给予龚滩生命,这座江边小镇靠着中转货物逐渐成型、发展。清雍正推行“改土归流”政策,打破了“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的民族禁锢,却劈不开川东高耸逶迤的群山,乌江便成为连接川、黔、湘、鄂的交通要道,乌江边上的龚滩凭借它独特的地理优势开始腾飞,商贾云集,盐号、商号、货行纷纷涌现。民国期间,有商贾、力夫、纤夫来往龚滩,江上船只如梭,一度有“钱龚滩、货龙潭”之说。1949年后,乌江险滩不再,飞速发展的高速、铁路均远离龚滩,龚滩也就此沉寂。

直到1984年,著名画家吴冠中溯乌江而上,用丹青和如诗的语言拭尽这颗乌江明珠上岁月的尘灰。吴老为龚滩打开了一扇窗,与美术结缘的人抵挡不了龚滩的魅力,每年都有大批美术爱好者来此写生。

龚滩之名随着吴老的笔墨,流进人们的心里。

这时的龚滩古镇,犹如一个藏在深闺的小家碧玉,是熟悉的陌生人。它有着“重庆市第一历史文化名镇”的美誉,人们心向往之,却因为彭水、酉阳县城到龚滩各两小时曲曲折折的路程,望而却步。

我似乎算个例外,总是不惧崎岖,偏要一次次走进龚滩。

我去西秦会馆看节目,重温小时候看过的面具阳戏。阳戏“源于原始社会土家族图腾崇拜的傩祭”,土家人朴素的善恶观就画在阳戏面具上。好人,一定是面具精美,而那种戴龇牙咧嘴、凶悍怪异面具的,就是坏人。

听演员们用木叶吹奏《木叶情歌》,歌词是这样的:“大山的木叶烂成堆,只因小郎不会吹。若是吹得木叶叫,只用木叶不用媒。”土家男女以木叶传情,这是土家人的质朴、浪漫。

“锵锵咚……锵锵咚……锵咚锵咚锵咚锵锵咚……”摆手舞开始了。摆手舞是土家人的百科全书,刻在每一个酉阳人心上。中学的课间操便是摆手舞,桃花源广场坝坝舞的压轴舞蹈也是摆手舞。土家人的生产劳作,丢种子、除草、背背篼,土家人看到的岩鹰展翅,土家人跋山涉水的艰辛,土家人对先民的祭奠等等,都在摆手舞里。

所以吴冠中才会说,龚滩“是人民生活的烙印”。

每次走在冷清的古街上,与那些白日里也大门紧闭的店铺相对凝望,很想问问它们是否曾经梦回繁华。找一处石阶坐下,看乌江一汪碧蓝。青石被草鞋、脚板磨得光滑锃亮,青石无言,见证了龚滩的兴衰变迁,也记录着这座偏居酉西大山深处小镇的担当。

“龚,给也。从共,龍声。”这是《说文解字》对“龚”字的解释。“龚”的本义是供给,这是龚滩凝聚于骨血中的精神脉搏。

如此看来,龚滩更像是矗立于乌江边的一位乡村绅士。

龚滩在艰苦卓绝的岁月中不断丰富着自己的底蕴,它的圣贤气象、豪杰精神,始终与时代潮流同频共振。

历史,是古镇的生命;古镇,都是安土重迁的。

当知道“彭水水电站对弥补重庆市电力不足、提高电网安全经济运行和供电质量能起到骨干电源的作用”的时候,龚滩选择了被淹没,于2006年忍痛割离故土,整体搬迁。

龚滩,从未被遗忘。

春日的一天,我就站在建设中的渝湘复线阿蓬江大桥上。

我踮起脚尖,找寻龚滩古镇的倩影。群峰脚下,沟壑深深,阿蓬江晶莹翠绿,宛若一路蜿蜒的玉带,在群峰之间辗转突围。我知道,从阿蓬江大桥下道后,五分钟便可到达龚滩古镇。

那个时候,龚滩古镇以夹岸青山为襟,足蹑乌江碧波,从历史长河中,翩然而来。

(作者单位:重庆市松树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