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11月04日
□芩荷
过年时,听老家的人说,益宝大姑去世了。
益宝大姑是个盲人,一直住在我乡村老家的隔壁。她与我家并不同姓,父亲让我从小便叫她益宝大姑。
新屋是一个小地名,准确地说是一个曾经居住了二十几户人家的大院子。院子面朝百亩良田,背靠巍巍青山。清一色的黛瓦,被岁月熏染的褐木,被脚板摩挲光滑的青石。几十间房子挨挨挤挤,围成三个相互关联的四合院。他们喝同一口井的水,吃同一片田地的粮食,烧同一座山林的柴火。有时围着院坝聊天下饭,有时沉浸在同一片月色里纳凉剥苞谷,有时沐浴在同一片晨光中上坡种地。
那时,益宝大姑和她母亲住在一起。木列子板壁隔音差,我们两家人上楼下楼,说话打喷嚏,彼此都能听见。用柴火烧火做饭的房子,在烟熏火燎之下,都有除之不尽的尘埃。但益宝大姑家与众不同,她家的桌子板凳灶台案板都看不到一点儿灰尘,家具物件各就各位,水泥地面光脚走也不会脏脚。院子里,有水泥地面的家庭不多,夏天,孩童们便喜欢去她家蹭地儿。多年来,她家的水泥地面被孩子们的光脚板把玩得如墨玉般光滑沁润。
除了做饭做清洁,益宝大姑还要喂猪。她提一桶猪食跨出后门门槛,左拐数米,再右拐数米,到达猪圈外,上两级梯子,将猪食倒进石槽,猪食无溢出,动作精准,一气呵成,让我一度不相信她真的是盲人。
益宝大姑的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却灵敏得很。每当我妈在家里嘀咕:“这个崽崽儿,又跑哪里去了吗?”她就会在隔壁搭话:“去土坝了,刚才从门口过。”“凤琼(我在老家的闺蜜)来找她的,出朝门了。”为此,每当从她家门口路过,我就会踮着脚尖悄悄地走,但十有八九都会被她发现,她总是会问:“清华,要去土坝耍吗?”我“嗯”一声,跑了。土坝是新屋人晾晒粮食的坝子,也是孩童们玩耍的乐园。
农村的残疾人一般都免不了受人歧视。但益宝大姑是农村里少有的活得体面的残疾人,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头巾干净又包得规整,脸庞光洁无瑕。
由于益宝大姑的贤惠能干与端庄的仪容,慕名前来提亲的男人并不少。有时是她看不上别人,有时是别人条件好了她担心遭嫌弃。有个条件相当的人很中意益宝大姑,益宝大姑要求他入赘,男方不愿,益宝大姑就拒绝了。人们就私下议论:莫看她现在硬气,她妈死后就硬气不起了;她亲妹肯定会接她去一起过……后来,她的母亲去世,她妹妹确实来接过她,但她不愿离开生活多年的新屋。
十岁那年,我家搬离新屋。工作后我回去过一次,那时的新屋已经少了一些房子,不知道益宝大姑是否还记得我。
她家门口一只黄狗“汪汪”叫了起来。“是哪个呀?”益宝大姑从屋里走了出来。
“您可能不认识我了……”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清华,你是清华!”没等我说完,益宝大姑就说出了我的名字。
她竟然还能凭声音叫出我的名字,从一个三十多岁的声音对应出二十多年前那个八九岁小女孩的声音,我的眼眶湿润了,益宝大姑紧闭的眼睑下也流出了泪水。我问她生活有什么困难,吃的米哪里来,她说政府安排人送来,院子里的人也会帮忙。我劝她去养老院或者妹妹家养老,她说她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在新屋。
如今,当我再去新屋时,已找不到原来新屋的影子了。那里,看不出曾经有一群相依相偎的木房子,看不出曾经是热热闹闹的大院子,也看不到那个把根扎在新屋,离开新屋就只有一死的奇女子留下的一丁点痕迹。
那几幢砖房不认识我。院子里,有一个静静看书的小男孩,他也不认识我。
(作者系重庆石柱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