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4年11月07日
□黄海子
三合场(重庆江津中山镇以前的称谓)的山里,雪下了一整天,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已是深夜,两兄弟坐在火塘边,山林里被雪压断的树的枯枝以及竹子发出的噼啪声不断传进耳朵来,使得整个山村的夜空洞又寂寥。
火塘里的炭火一直都很热烈旺盛地燃烧。
“这雪估计得下两天了,明天老弟就别急着回家,这雪得把出山的路封了。”哥哥在给来看望他的弟弟拉话。
“人不想留,天却生生地留客,可见哥哥的热情。”弟弟恭维着。接着又说:“这夜估摸着也到12点了吧,我们把话扯着扯着都不晓得时间了,我肚子还有点饿了,要不我们明日白天再扯,都去睡了。”
“我也有些饿了,先别忙去睡,饿也睡不着。我去厨房看看,弄点菜来,我俩喝点‘单碗’(俚语:酒)再睡。”说完,哥哥点了煤油灯起身去厨房弄菜去了。弟弟坐在火塘边,炭火红朗朗的,暖身。
哥哥去厨房捣鼓了一阵,端出一个筲箕来。筲箕里有晚饭时吃剩的、舀在筲箕里沥水的豆花。哥哥一边靠近火塘,一边说:“难得架柴火,干脆我们将这豆花就这火塘的火,烤着吃。”哥哥说完,将装有豆花的筲箕放在板凳上,再将蘸豆花的红油海椒、葱花、花椒面、菜油、芽菜颗粒一并放在了板凳上。然后在火塘边架上几块楠竹块,将划成方块的豆花刷上菜油,放在楠竹块上烤。
“你用筷子翻烤一下,我去酒坛里勾碗“单碗”来。豆花烤热了我们就用豆花下酒。这里比不得你三合场街上方便,我们将就哈。”哥哥客气完,起身去勾酒。弟弟应声:“少勾一些,晚饭时我就喝得有点高了,现在还满嘴酒气。”
他俩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弟。
那年清明的时候,“弟弟”独自回山里老家上坟,回途中被路边的毒蛇咬了。恰巧被路过的“哥哥”撞上,救了弟弟一命。弟弟为感谢救命之恩,与哥哥结成了异姓兄弟。哥哥无妻小,独居山里。弟弟在三合场有个杂货铺子,贩卖些日常杂货做营生。弟弟觉得哥哥独自待在深山老林里,少了说话的,寂寞。因此隔三岔五就上山来陪哥哥说说话,顺便也从杂货铺里拿些日常用度给哥哥背上山来。
哥哥勾了酒出来的时候,楠竹块上的豆花也烤得几面都焦黄了。
屋外的雪依旧簌簌地落,偶尔被雪压断了的树枝声越发让这里的山空大起来。昏黄的煤油灯光透不过门窗,倒是门窗外的雪光,生生地硬挤进屋来,把煤油灯光掺出了一些白来。那雪光杂糅着灯光,又显得昏黄昏黄的,像烤黄的豆花表皮。
烤热的豆花块拿在手里有些烫。弟弟在烤热的豆花块里开出了一道口子,将油辣子、葱花、芽菜硬塞了些进口子里,递给哥哥:“我想这干豆花并不比水豆花松软,蘸作料吃的话,作料的滋味浸不进这干豆花,就成了作料是作料的味、豆花是豆花的味,这滋味一定会寡淡。不如将作料塞进烤好的烤豆花里,和着一咬,作料和豆花就混匀了,应该好吃。来,哥哥,你先吃一块。”说完将塞满作料的豆花递给哥哥,自己开始打理自己吃的那块。
哥哥接过豆花,放嘴里一咬。外表绵干,里面嫩爽的豆花夹杂着葱花、油辣子、芽菜颗的香像冰雪大山里屋里的这一塘炭火,隔开了外面凛冽入心的寒冷,是那么温暖;细细嚼来,烤豆花的滋味又仿佛这山里的四月天——阳光照拂着万物,鸟语浸润着各色花开;细风里,所有的生命都显出一股轻松滋润的味道……
弟弟咬了一口在嘴里,也惊喜道:“好味道!”
雪晴,弟弟下山的时候,哥哥专门做了一锅豆花,将豆花舀出来放进筲箕里压制得水分刚好,软嫩自然。又将压制好的豆花划成大小均匀的豆花方块,再拿到火塘里,烤制得像那晚他兄弟俩吃的那样,然后对弟弟说:“每次你来陪我,都带了那么多手信。你回家去没什么带给孩子们的,我烤的这些豆花,你带回家给孩子们做零嘴。”末了,不由得感慨:“没想到豆花这样烤着吃,是这般好吃。”
如今,改名为中山镇的三合场,已是有着“生活着的古镇”美誉的旅游胜地。镇上那一条青石板的老街两边的铺子门口,隔三岔五就摆有一炉炭火,炭火上笼着编织的楠竹笆箦,笆箦上横陈着方块的豆花。那豆花在烟熏火烤里,散发着它独有诱人的香气。而随眼一望,街上总有游人手里拿着烤熟的豆花送进嘴里咀嚼。那一副享受的样子,不得不诱人去买一块来饱口福。
这老街上的烤豆花,得益于很久以前的那个弟弟。他送走他寿终正寝的哥哥后,因为哥哥没有子嗣,为了让人记住他哥哥,就把大雪夜那晚他哥俩吃的烤豆花的制作方法传给了他的子女,同时也传给了街坊邻居。因此,这条老街上,就有了别处没有的烤豆花。
随着时间的推进,中山镇上的烤豆花,除了各家新添的滋味外,有一种滋味,却无法改变——当烤豆花拿在手,送进嘴里,咀嚼着,慢慢就会想起家里某一道吃食来——那是奶奶还是爷爷,是外公还是外婆,还是父母做的,终生无法忘却的一道菜肴的滋味?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江津文艺评论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