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上修竹木房子,用一截竹筒做喇叭,看见有船驶来后,长呼“哟——哟——哟——”过往船只出事率下降十之八九

川江上的“喊滩人”

版次:009    2024年11月08日

神臂嘴“放船依近西流”石刻

□陶灵

江津龙门场位于川江南岸,岸边一大石梁直插江心。清乾隆《江津县志》载:“龙门滩:县(东)二十四里,水势甚险,蜀王命工凿去石梁如门。”这门是一道宽口子,为行船航槽,因水流湍急,时有木船撞石而毁。清道光元年(1821年),江津县一个名叫郑飚的秀才,捐钱在滩石上竖立一根铁桅杆,提醒木船驾长们注意避险。殊不知,铁桅杆竟被行船撞折。当地人只好另设置木桅杆导航,至今桅杆洞尚存。

铁桅杆都能被撞折,何况木质的,只是更换起来容易一些。没办法,船帮商户出资,雇专人管理,看见有木船将要过滩时,为避免撞石,一边敲锣,一边叫喊:“船——走——北——面!”这个敲鼓喊唤之人,便是“喊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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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口滩在合江县神臂嘴下,是川江著名急流险滩。江流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形成江心洲大中坝。坝首端有一条千米长的石梁,横阻江流,滩浪汹涌,每年打烂船只上百条,淹死的人更是其几倍之多。

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邻县江津的乡绅孙世芳、孙世瑞兄弟俩路过这里,因赶路有些累,便坐在江岸一块岩石上休息,闲看江上过往船只。这一看,震骇了兄弟俩,先后七条顺流而下的木船至罐口滩时,全部被江浪打翻沉没。如此凶猛的险滩,让兄弟俩坐不住了,决定捐资凿打碍航石梁。说到做到,他俩捐银两万余,雇请几百名民工,向泸州府、合江县衙立案治滩。施工期间,孙氏兄弟亲自到现场督工。因施工需避开汛期,前后用了7年时间,凿去最碍航的豆腐石,滩势大减。泸州府、合江县衙为褒扬孙家兄弟的义举,在江心石梁上刻下“利济群生”四个字。

170多年后,我前去谒拜神臂嘴,缅怀古人,意外地在神臂嘴临江石壁上又看到几个凿刻大字。因石斑和杂草遮掩,只辨认出四个:“放船依×西×”。弄清楚不难,立即在手机上查,马上跳出完整的“放船依近西流”六个字。川江水自西向东奔流入海,西流为洄流,川江人常说“洄水”。“放船依近西流”也是短句,其意好懂——下水船顺流速度快,要靠西,有洄流,慢一点。

搜索中,我读到“长江航道”公众号上一篇写“神臂嘴”的文章,说“这六个字,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由船帮和盐商共同凿刻”。同时,在神臂嘴的岩石上还修建了一间竹木房子,雇请识水性的壮汉,用一截竹筒做喇叭,看见上游有下水木船驶来后,便一阵长呼“哟——哟——哟——”提醒船工们要过滩了,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当木船快进罐口滩时,壮汉的声音不仅提高八度,而且语速加快,时而一短声“哟”,时而连续发出两个短声“哟哟”,就像是喊号子一样,鼓舞船工们搏击险滩的意志。自从有了这个“喊滩人”,过往船只出事率下降十之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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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喊滩人”不再“喊”了,改用红、白旗指挥。

早在唐代,川江上已有挥旗导航的记载。唐元和十四年(819年),大诗人白居易任忠州刺史,从江西溯江而上至三峡,看到有人举旗击鼓,引导船只过滩。于是,在《入峡次巴东》诗中描绘:“两片红旌数声鼓,使君艛艓上巴东。”到了宋代,这办法仍然沿用。南宋诗人、资政殿大学士范成大,在游记《吴船录》里记述了坐船过瞿塘峡的情景:前面一只船进峡几里后,后面的船才可入峡,不然无法避让,碰撞在了一起。具体办法是,官府派士兵手执旗帜,分别站在山岩的上下,见前面的船平安前驶后,再摇旗招唤后面的船进峡。

一位长江航道老专家告诉我:“举旗击鼓的导航办法,开创了川江信号台的历史。”他解释道:信号台类似陆地上红黄绿交通信号灯,但有人值守,并控制和指挥船只航行,是川江上特有的助航设施,其他内河少见,连长江中下游都没有。

1915年8月17日,一个名叫蒲兰田的英国人,乘小船来到万县狐滩南岸。此滩因水势出没无常,如狐狸一样狡猾得名。枯水期,航道狭窄,上下船只避让不开,多次发生碰撞翻沉的灾难。特别是近代轮船航运开始后,海损事故更多。

蒲兰田第一个跳上岸,沿着岩石往上爬,忽然脚下一滑,呼地一下梭入江里。随行人员赶紧把他拉了上来。正值盛夏,打湿衣服也不碍事,蒲兰田回过神来,继续爬上岩石。他指挥工人挖坑、垒石,竖起一根楠竹标杆,并配备三角形黑色竹篾牌子,雇专人值守此处。每当有船只即将进入狐滩航道时,立刻在标杆顶端挂起竹篾牌,行船远远就能看见。如果尖角朝上,允许上水船通过;尖角朝下,下行船只才可进入航道。这样避免了碰撞事故发生。虽然设施和手段都很简陋、原始,但这是川江第一座信号台。之前,蒲兰田已派人向川江行船发布《航行通告》,说明了信号标志的设置和使用办法。接着,他把狐滩信号台作为标杆看守员培训点,亲自讲授信号规范,培养出川江第一代信号员——一种新“喊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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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兰田原本是一位有海洋和内河航行经验的英国船长。

1898年,在川江经商多年的英国人立德回国时在伦敦认识了他,鼓动他到中国发展。这个立德不久前刚驾驶一艘不到17米长的小火轮首次试航川江,正需要蒲兰田这种航运人才帮助他探索满是荆棘的川江航道。蒲兰田到川江后,受聘担任立德的肇通号轮船长,把川江第一艘商轮顺利地从宜昌开到了重庆。秉赋冒险精神的蒲兰田由此对暗礁密布、险滩纵横的川江发生浓厚兴趣。1908年,他又帮助中国人开办的川江第一家轮船公司在英国打造一艘商轮,并担任船长。转眼已来川江十多年,一天,中国海关海务副巡工司米禄司乘坐他驾驶的轮船考察川江。航行中,对川江谙熟于心的蒲兰田为米禄司逐一介绍航道及险滩情况。米禄司认为蒲兰田是最恰当的人选,力举他担任新设立的川江航道管理机构负责人——第一任长江上游巡江工司。

蒲兰田没辜负这一聘任。任职五年,在川江上设置各种信号标志66处(座)。曾两次获得嘉禾奖章。1921年,蒲兰田任期届满回国,途中不幸病逝。航业界人士为铭记他对川江航运业的贡献,捐资在青滩北岸寺大岭建了一座“蒲兰田君纪念碑”。

以后,川江信号台设置多起来。1934年,台房建设开始统一标准,墙壁颜色上白下红,与普通民房区分明显,信号标杆也设计为黑白相间色,行船人一眼可辨。20世纪50年代,苏联航道专家指导航标改革,川江信号台陆续建成砖木结构的苏式台房。这个时期,川江信号台建设总数达到130多座,配备了电话、无线电台,技术与设备都不断更新,确保了航行安全。20世纪80年代后,川江航运迎来崭新的形势,航道部门根据实情,自行规划设计,将信号台全部建设为八角亭式台房,墙壁为白色,沿檐为红色,点缀在川江两岸的崇山峻岭与绿水之间,美观醒目。

1980年,一部名叫《等到满山红叶时》的电影上映,轰动全国,影片中三峡航标信号员杨明与川江轮船三副杨英之间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感动了那代人。同时,让观众熟悉了“信号台”这种助航设施。电影里的那个信号台是奉节县老关庙信号台(也在多个信号台取景),最初建于20世纪20年代,它的位置在瞿塘峡西入口几乎与江面垂直的石壁上,地势险峻。当年有一个不满20岁的女孩,看了这部电影后,以为这里浪漫,沿着石壁上的石板路走来,成为一名信号员。当她在这座信号台呆上一段时间才发觉,等待她的却是漫无边际的孤寂。峡里没有信号,无法收看电视,一本杂志要翻上几十遍。习惯了孤独后,还得承受清苦,山上不通公路,生活物资要靠自己从十多公里外的山下背上来;喝的水没有了,挑着桶到崖下的江里去打,回挑时一步一步沿着几十米高的陡壁往上爬……

从小生长在川江边的我,对信号台自然多有几分情感。1982年7月,云阳县城东一公里的鸡扒子山体滑坡,泥石阻碍江流成为单行控制航道,这里新建起一个信号台。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信号员里有一位喜欢诗歌的女孩,我和小县城的几个“文学青年”怀揣着好奇来到这里,面对滔滔大江吟诵青春的情诗。现在想来,真是一件幸福而浪漫的事。

2003年6月11日这天,三峡库区已蓄水135米,我前去狐滩,远远凝望着矗立在水边的红色沿檐式八角亭信号台,只听一个洪亮的号令声响起:“五、四、三、二、一!”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瞬间倒入江中,腾起如滚烟的江浪。也许,蒲兰田先生当年没有预见到,88年后,狐滩信号台会被爆破拆除,完成历史使命。

如今,已是高峡平湖的三峡库区航道,航行状况大为改善,但仍有20多座信号台矗立川江两岸,继续发挥着它们的助航功能。

(作者系重庆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