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言里寻找故乡

版次:011    2024年11月11日

□李晓

在不少作家的写作里,方言成为他们文字流淌的不竭源泉。鲁迅的绍兴话,老舍的北京腔,莫言的山东话味道,贾平凹的陕西话特色,苏童的江南吴侬软语……在这些文学创作的语言大师里,读者通过深阅读抵达他们可以清晰指认的故乡。

重庆作家强雯为故乡城市重庆的方言俚语,专门写了一本书《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外地人一听这书名就蒙了:拉稀摆带是啥意思?只有重庆人明白,这是地道的重庆方言,大意是说耿直仗义的重庆人做事风风火火豪气干云、没丝毫忸忸怩怩拖泥带水。强雯用植根在重庆民间的85个方言俗语,探考源流,新衍语意,天宽地阔之间把一座古老城市的性格密码作了灵动的解密,江流环绕大气磅礴的城市表情,氤氲缭绕于趣味十足文字的细嚼慢咽中。

一个地方的方言,它紧紧系缚于血脉故土的脐带之上,承载着这个地方独有的生活方式和情感地图。在这个人口迁徙流动如大潮奔涌的时代,方言生存的空间,正在不断挤压与萎缩中消逝与逃遁。

我们还有必要挽留方言吗?或者,面对激流涌荡的大河,要不要对窃窃私语的方言打上一个告别的手势?

我认识几个温州友人,他们在我们这座城市已生活了多年,和我的交流,能娴熟地运用本地土语了,只有他们这些老乡聚在一起时才说温州话。我发现,当他们说着温州方言时,整个表情都容光焕发了。温州方言难懂,语速特快,如听鸟鸣。在地道的温州话里,却充满了庄重虔诚的古意。比如,温州人把筷子仍称为箸,热水称为汤,去年称为旧年,明天是明朝,勺子叫调羹,早饭是天光,午饭是日昼,一格一格普照着古老中国二十四节气里的阳光,滴答着温润诗意的雨水。

在中国人的七大方言里,构成了我们母语的谱系源流。寻找我们精神深处的一个故乡,或许可以通过方言的寻找倾听,让漂泊的灵魂安然落地栖息。

一个城市的生长,也如树一样,枝丫上栖息着南来北往的人,人在树上栖息久了,就形成了城市之树的年轮。城市之树上的人,众多鸟儿的啁啾,让一个林子才那么婉转动听。

蔓延的方言,塑造出了一个城市的集体性格。方言,也是血液,在一个城市的血管里奔突、融合。方言顽强地在城市里得以流传,似乎也让一个城市的生命力更加强大,这也是一个城市海纳百川的襟怀。

“你克(去)哪儿啊?”有天我去店铺里打酱油来蒸鱼,路上遇到了来自湖北的老陶,他这样热情地同我打着招呼。我说,陶哥,今天中午去我家吃鱼吧。老陶中午真到我家来吃鱼了,他带来了家里一瓶存放了20多年的老酒,打开瓶盖时,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酒香。和陶哥交往很多年,每当他对我聊着聊着就脱口而出几句湖北方言时,我总是会心一笑。老陶觉得我懂他,尊重他,他把我当兄弟看待。像老陶这样说着故土方言的异乡人,他们心里有两个故乡横卧着,一个在灵魂里植根,一个在血脉中生长。

一个城市的方言,会让这个城市更具家常的人情味。我去西北一个城市出差,一家宾馆的老板听到我的声音后,朝我激动地扑过来相认,居然是一个县里的老乡,他免了我几天的房费,还带我去吃美食赏美景。临别时,他只对我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去他老家村子里,帮他邮寄一包庄稼地里的泥巴。我照办了,把泥巴邮寄给他,他用这泥巴在阳台上做了一个盆景,他用手机视频发给我看了,盆景里郁郁葱葱的植物,是老家的土孕育出来的。

我认识的一个教授撰文疾呼,延伸到天际线的高楼,快把方言逼到濒临“死亡”的边缘。教授说,他害怕跟孙子提自己老家的事情,老家的方言,已经和他的孙辈们,在都市里隔离开了一个无法跨越的栅栏。他还这样发问:“一个没有了方言的城市,是幸还是不幸?”教授的发问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方言,真需要抢救,还是让它安乐死?不过大多数声音是,一个没有方言滋养的城市,语言是没有生气的、干瘪的、苍白的。方言的消失,也是一些文化的消失。因为众多乡音聚集起来的城市,才是一个城市浩荡的气流,沸腾的人间烟火。

在各种方言传来的动人韵律中,层层叠叠的历史发出迷人的回响,在这些声音的流淌中,为我们伟大的母语,赐予河流万古长流的情意与博大,也浮动着祖先们丰富的灵魂、慈祥的面容。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