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有成群结队的长臂猿 这里曾是重庆人身边的三峡
版次:009 2024年11月13日
□姜孝德
王尔鉴版的巴渝十二景好是好,但毕竟过了200多年,很多景观已经消失了。不过,今天我们要说的巴渝十二景之“桶井峡猿”,却依旧是重庆一处值得游玩的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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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景,原来叫桶井
桶井,今作统景,据说这是1930年左右改的名。改名的人,估计是想为桶井打广告。从文人角度看,统景肯定不如桶井好。桶井,其意是说峡谷“如桶似井”,古人有诗阐述其名“峡内山重水复,四壁环合如桶”;而统景,其意为“统领天下风景”。两者相比,我更喜爱桶井,它比喻形象,且特别传神。
来统景游玩的,几乎无人问及统景峡里的那条河。我最初查到叫泛塘河,还说“十里泛塘河,九曲十八湾”。我很纳闷,为何叫泛塘河呢?再查才发现,原来是温塘河的笔误。温塘河又叫两岔河,全长45公里。《江北县志稿》解释说:“两岔河,(属)两岔乡,位于三溪汇合处,其地有两岔,故名两岔河。”打开卫星地图,我才发现温塘河这条小河其实不简单,它由西向东横截了位于统景镇的华蓥山余脉,少说也有5公里,而这条余脉延伸到江北,就是铁山坪,由此可见温塘河横截华蓥山余脉的工程是何等的艰巨。而温塘河用亿万年的工夫,横截了华蓥山余脉,似乎仅仅为了把自己交给御临河,就在统景峡结束的地方,温塘河汇入了御临河。
狭义的温塘河,其实只有温塘峡那一段,后来却成了全流域的名称。嘉陵江缙云山段也有个温塘峡。前人说,嘉陵江的温塘峡,最初叫温汤峡,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温塘峡。所谓温汤、温塘,其实是因为那里有温泉,古人谓热水为汤。
统景峡(温塘、桶井、老鹰三峡的合称)真的很美,两岸青山,竹木夹岸,悬藤吊枝;时而峡岸紧逼,天仅一线,时而峡开天阔。峡里的水很特别,平静至极,无风无浪的时候简直跟绿玻璃一样,风起水皱,则像绿色的绸缎。那水为什么那么绿,可能是两岸植物的绿色倒映在水里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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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桶井真的有猿
游罢统景峡,再读当年王尔鉴们的文章,我们发现整个景区基本上还保持着当年的风貌,不足之处是现代因素逐年增多,严重影响了统景峡的幽和野。我不喜欢的是游船钻出峡谷,一片开阔地映入眼帘,你正舒心之际,突然一座十分现代的房子赫然撞入视野,你好像一下子被人从一个美丽的梦境中生硬地拽回到现实,所有在幽静峡谷中升腾起来的诗情画意便荡然无存。这时,我想起了一个专家的话,“风景区的建筑特别要强调与环境的协调。”
峡谷中特别有趣的,还得数上那悬挂在峡壁上的悬泉飞瀑,大的飞瀑倾盆,小的如缕如丝,再小的则落珠溅玉,鸣声如琴。峡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猴叫,让人仿佛觉得自己走进了长江三峡,听到的是猿鸣。
统景历史上是否真有猿?似乎没有人质疑过。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查了不少资料。据动物学家介绍,历史上,黑长臂猿曾分布在长江以北地区。18世纪初逐渐开始减少,到了19世纪,黑长臂猿种群继续减少,在长江以北只剩下陕西的周至、户县、镇坪,河南的光州,四川的万源、江北厅等少数地点还有残存。按这种说法,江北厅(大致相当于今重庆市渝北区、江北区)桶井峡有猿还不是空穴来风,至少有存在的可能。
从王尔鉴的统景峡猿“小记”看,他应该看到过猿,“两壁峭削,窥天仅一线。溪边棕竹森蔚,两崖古木虬蟠,瞥见溪波跳涌,疑是水怪出没,谛视之,乃洞猿挂树之倒影也。百十成群,呼云啸雨,携臂下上,洵如少陵‘猿挂时相学’之咏。”另据道光二十四年版《江北厅志·物产》载:“猿:有金线、通臂、长尾数种,桶井峡多有之。”“多有之”应该不吹牛吧,这可是志书哟。光绪末年的《江北厅乡土志》基本上还保持这种说法:“猿:有金线、通臂、长尾数种,桶井峡多有之。皮可制为服。”
尽管我相信古今的写志之人,是最写实的人,但是由于他们的知识有限,猿与猴不分,成了后人诟病的一个点。后来,我查到何业恒《中国珍稀兽类的历史变迁》一书,作者认为《江北厅乡土志》说的“通臂”应该是指长臂猿。他还说,该书还在说有猿,那么“可见本区长臂猿的消失,应在民国时期”。我又查到1939年陆思红编著的《新重庆》一书,他在介绍桶井峡猿一景时说:“昔时常有猿群挂树嬉游,不甚辟(避)人,今已罕见。”陆思红说完全可以为峡猿消失在民国年间做注。今天,有个别哗众取宠的人还在撰文说统景景区有猿,要么是恶意造假,要么是把猴子当成猿了。今天,统景的猴群,据说是一个叫杨永禄的师傅“养的”野生猕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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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高,王尔鉴选景眼光独到
统景的峡、猿之外,温泉、溶洞无疑也为桶井峡猿这一景观增添了不少的魅力。这里的温泉,温度在45℃左右,十分宜人。景区内的溶洞多达70多个,其中猴子洞最为壮观,深达2公里、高33米、最大宽度200余米。而杨家洞深虽只有百余米,但分三层,可螺旋上下,第三层的环形大厅,顶若穹窿,上缀白色点状钟乳,俨若碧空群星……峡、景、猿群、温泉、溶洞无论多好,都莫想进入王尔鉴的十二景,偌大一个巴渝大地,有这样条件的地方肯定很多,要想进入十二景,关键是要能暗合王尔鉴心底里的标准。
王尔鉴们(王尔鉴只是代表)之所以要选择“桶井峡猿”,不是因为峡、不是因为猿,王尔鉴制定的“巴渝十二景”入选标准,完全可以用苛刻来形容,他说:“其趣在月露风云之外,其秀孕高深人物之奇,登临俯仰,别有会心……空灵飘渺,在有象于无象之间,最称奇妙……别具幽趣,空灵不著色相……”(王尔鉴“巴渝十二景”之跋)这个选定巴渝名胜的标准,其实就是从古代诗词美学中来的,或者就是用诗词美学的观点来选名胜。
因而,他所选取的巴渝十二景,都可以用“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来形容,最美的地方都难以用语言说清楚。今天,我们通过王尔鉴们的诗词,细心品评桶井峡猿之美,总觉得第一玄妙是猿,第二玄妙才是峡,为什么?
我总以为,王尔鉴们喜爱桶井,是因为桶井峡是长江三峡的替代品。长江三峡历来都是文人墨客情感倾泻的对象,无论是升迁或是贬谪的官员,他们每每路过三峡,总要写下一些伤感的诗文。贬谪的写这样的诗文倒也好理解,而升迁的写这样的诗文就让人难以理解了。
其实,这是误会。从古到今,中国都是一个“以悲为美”的国度,诗人们也知道“欢愉之词难工”的道理,因而总想找机会写几首“悲伤”的诗歌,恰好长江三峡是一个伤感的符号,谁会错过呢?千百年来形成的风格独特的“三峡诗文”,其核心都是歌唱“悲伤”。而所有的悲伤符号中,必定有“猿”——猿鸣三声泪沾裳、巫峡啼猿数行泪、风急天高猿啸哀……三峡诗文,影响了中国文人,特别是去过三峡的文人,王尔鉴们当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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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品,这是老重庆身边的三峡
旧时的长江三峡风景虽好,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的。那时交通不便,去一次三峡不容易,有了统景这个替代品之后,诗人们品味“三峡”就容易多了。如果你不信这种说法,那么,你就往下看。
长江三峡由三个峡组成,而统景峡也是由温塘、桶井、老鹰三峡组成,这大概不是巧合吧。道光年间诗人黄善爔写了一首《桶井峡猿》,起句就是:“客经巫峡听猿愁,又溯温塘上峡舟。”真是把统景峡当作三峡来写了。过往三峡的诗人几乎都写了三峡的猿,同样,凡是到过桶井的诗人几乎都写过统景峡里的猿。试看几首,王尔鉴诗曰:“山锁疑无路,崖幽别有天。一溪沿洞入,千树看猿悬。啸月谁为伴,呼云自结缘。移时出峡去,犹听水潺湲。”姜会照诗曰:“游云杳杳入山时,古木烟萝夹岸逼。倒影忽惊波荡漾,百千猿挂一枝枝。”王梦庚诗曰:“峡来隘于桶,屈曲潜清溪。古木滃绿云,终日哀猿啼。扁舟小于叶,穿破清玻璃。仰视一线天,倒影何离迷。”这些诗歌,如果不告诉你题目,你真的无法明白是写的长江三峡还是统景峡。和平年代的闲适诗人,平时总想写几首诗,但他们既没有贬官之痛,也没有羁旅之苦,更没有忧国忧民的焦虑,写什么呢?有了统景峡,情感有了喷发口,也减少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苦恼,他们当然会喜欢。
巴渝十二景前后热闹了约一百年,大约从乾隆二十年(1755年)到道光二十年(1840年)。到了道光十六年,我们还看到时任江北厅训导的宋煊,写过一首《桶井峡猿》(层峦远处可寻幽)。所谓热闹,其实就是还有人用十二景的名称写诗,所谓不热闹,大概就是没有人再用十二景为名写诗了。当然,这种“不写”估计也不会戛然而止,而是渐渐消失。文人墨客不再写以十二景为名的诗歌,这肯定是时代变迁的结果。或许是审美趣味发生了变化,或许是文人墨客在突变的时代迷惘了……
而今,天下太平,大家的心态也从容了,能够平静地对待山水诗了,那种赞美家园、歌咏山水、陶冶情操的诗歌还是值得人们去阅读,巴渝十二景的诗歌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得以重入人们的视野。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