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11月14日
□李晓
临江的老码头,还在这座城市沉静守候。这个码头,在城市开埠前便建立,已有100多年历史。
当年老码头,人声鼎沸,十里繁华,舟楫繁忙,那汽笛声声,还时常穿过天幕而来,将我半夜惊醒,那深夜抵达的客船中,说不定就有我的友人,我将起身迎接,客舍一聚,话江湖苍茫,叹世事难料。唉,而今在朋友圈里天天点赞的人,怎么让我感到如此寡淡,有时还心乱如麻,即使面对面相逢也懒得打一声招呼呐。
从前老码头,瓦蓝天色下,乘船远行的人,手搭凉棚,望一望波推浪涌中一艘停泊的客船。轮船出发,鸣笛三声,是向一座城市深情地说声再见。“突、突、突”,船下卷动起浪,让岸边看船的人,眼随浪涌,心随浪动。那年,我的二叔从老码头乘船去下游一个城市走亲戚,黄昏时分,他站在轮船甲板上看天空灼灼晚霞突然燃烧起来,火烧云下的城市影影绰绰,宛如银河中的街市。二叔蹲下身,他抱住头,想起这座城市里还有他在机关工作的哥哥,欣慰地流出了泪水。
二叔的哥哥,就是我的父亲,当年他在县城工作,做机关秘书,衣服上有四个兜,上面一个衣兜里插着钢笔,随时准备拿出工作笔记本记录。谨小慎微的父亲,他有一句口头禅:“我听领导的。”二叔说,作为一个乡下人,他徒步5小时后,再从对岸乘船来到码头,爬上长长的石梯,走在县城大街上,想起还有一个自家哥哥在县城里算得上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走在大街上的脚步不再高一脚低一脚,感觉裤管里飕飕有风。
时光再沿着老码头上溯到20世纪60年代的一天,父亲带着新婚的母亲去县城,那次去县城,母亲执意不去,父亲反复劝说:“去吧,去吧,机关里的人都想看看你。”去县城,还有一个特别任务,就是去县城相馆照相。自卑的母亲不愿意去县城,她担心自己的土气会丢了父亲的面子,担心自己不会说好听的话。父亲再次鼓励:“不要怕,不要怕,县城机关的人都对我挺好的。”在父亲所在的机关,他买了花生、糖果请同事们品尝,还自费请伙食团师傅当天中午多做了两个菜作为新婚庆祝请同事们吃了一顿饭。朴实的母亲,赢得了父亲所在单位同事们的认可。
而今,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已经驾着仙鹤远上白云间。那是3年前秋天的半夜,这个一辈子都怀着忧郁心事的老头儿,我作为他此生的儿子给他送终,在病房前看到他喉头咕噜一声响,咽下了在尘世的一口气。我在父亲的遗体前肃立,我在网络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是一个人咽气以后的半小时内,脑细胞还在继续活动,那么,此刻父亲的灵魂还在上空默默打量着他的儿子吧。送父亲的遗体到了殡仪馆,我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这下好了,不再面对这个病痛老头儿时常的呻吟,不再听他自暴自弃中嘟囔“唉,我活够了,死了好”,不再担心喝酒吃肉时、远行途中听到母亲打来心惊肉跳的电话了。送父亲到墓地安葬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在老码头对面的江里游泳,回头望一望对岸江边郁郁葱葱的林子,林子里就是父亲安息的墓地。我突然在江里嚎啕大哭起来。我再也没有父亲了,吃一点好食物时,再也不能分一杯羹给他了,遇到心里过不去的坎儿时,再也不能与他面对面沉默地坐着时听他那粗重的喘息声,再也听不到他一直啰唆着叮嘱“听领导的话,好好工作,好好工作”了,再也看不到他心里始终拖着一个沉重石磙似的沉沉心事的面容……
有天,我带上母亲去老码头边散步。母亲坐下,她面容庄重,她对我回忆16岁那年,自己从上游一个临江老街的码头乘一艘小机动船来到这座县城讨生活,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先后离世后,我的舅舅对母亲无奈地说:“妹妹,我也没啥法子了,你自己出去求一口饭吃,活下去。”母亲坐船来到县城,再四处流落到离江40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子,被后来成为我奶奶的一个中年女子收留,也成了父亲的妻子。父亲新婚以后,带上母亲回她老家,上了老街江边的码头,父亲买了祭品,去江边那两堆土坟前一头跪下喃喃出声:“爸爸、妈妈,我回来看你们了,我这辈子一定对她好!”
父亲践行了那天他对天堂岳父岳母的承诺。在父亲与母亲58年的婚姻生活里,父亲一直呵护疼惜着母亲。
独留明月照码头。母亲的老家,那临江老街的老码头边,我曾经一个人去过,我独坐在江边码头的石阶上,想起自己这一生心里无法填补的一个窟窿,那就是从来没见过外祖父外祖母一面,只在梦里见过外祖父一次,在梦里,清瘦的外祖父穿着长衫,他朝我伸出手说:“来,外孙,外公抱一抱……”
故乡城市的老码头,而今随着高铁、飞机的开通,乘坐客船沿着一条大江出行的客人已经愈加稀少了。我的一个文友,在老码头边开有一个小酒馆,小酒馆的名字就叫老码头。小酒馆的墙上写着一行字:“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老码头,有着我的故事,只是不轻易示人,随滔滔江水远流而去,直入浩瀚大海。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