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的场

版次:010    2024年11月15日

□阿坚

一个春末,我从小南海徒步去石场。这是少年时期走过的路,半个多世纪过去,虽年已花甲,再次行走,忽觉双腿强劲。满眼尖利的道砟,不紧不慢的步履,很快就走拢金家岩隧道,穿过这里,就可看见石场车站。隧道的那端,能看见光亮,快行七八分钟就能通过。虽然车少无人把守,虽是独自一人,更应慎独守规:禁止行人通过。

从隧道口下来,沿临江一侧前行。这里是小南海水泥厂的生活区,一问,此路可以去石场。路宽且平顺,一会就走至一处山洞前,抬眼一望,“金家岩”三字依稀可识。愣了半分钟,忽然醒悟,这山洞即是老金家岩隧道。50多年前,我们三个少年举着火把,多次走过这个长隧道。顿然便有了感叹,昔年的情景,就像隧道一端的亮光,映于眼前:铁道下方的激流,江岸斜坡上的工棚,空地上的煤灶,一口大铁锅……

我在隧道口的石凳小憩后,再次走入山洞,也不觉漆黑,也不感悠长。再走上铁道,就远远看见石场车站了。

成渝铁路设这个四等小站,全是因了这里满山的石头,与一群开采石头的汉子。石头切割为道砟,填充在钢轨与枕木之间,列车就少了些颠簸。汉子们则来自四面八方,从脸朝黄土到手搬尖石,从满腹经纶到借酒浇愁……无论何方人士,在这开采石头的山上,吃喝拉撒都一样。所以,一列火车的短暂停靠,便成了通向外部世界的窗口,成为朝夕之间的一抹亮色。

我少年时期来这里,并未注意那满山的石头。我与这些汉子一样,都为生存而来。

抵达石场车站后,追着列车朝前徒步一段,沿江岸至出站信号机旁,便进入川江流经重庆之前最险峻的猫儿峡(古称大茅峡)。它与铜锣峡、明月峡并称“巴渝小三峡”。猫儿峡从上游的石盘至下游的白沙沱,全长约3公里。北岸是壁立千仞的金剑山;南岸则是怪石横江,远望如一层层堆积的书本,雅称“万卷书”。清人乘船而过留诗曰:“山容留禹凿,峡意仿夔门。”感叹这江畔的山崖,犹如大禹留下的鬼斧神工之作。成渝铁路即沿猫儿峡北岸蜿蜒前行,至猫儿峡最险峻之处,进入王爷庙隧道。

每逢乘车经过这里,我都要小心翼翼伸头到窗外。朝下看,是汹涌的漩涡激流,江水拍岸,声如鼓擂;往上瞧,是刀削斧砍的绝壁,瀑布一样,从天际垂挂至江水里。

激流之上,绝壁之间,昔年的筑路人,是怎样艰难地在这猫儿峡岸边凿洞开路啊?我虽无影像图片,此刻站立于江畔,仰望这悬崖峭壁,却清楚听见,当年的钢钎铁锤碰撞的声响。我虽未寻到与他们相关的史料,却分明看见,他们如猴儿一般,悬挂于绝壁间的身影。

猫儿峡临江的山间,还有一座年代久远的桥,是成渝铁路的一段情缘。这座桥始建于1938年,1941年因抗战而全线停工,1950年又因成渝铁路而续建。这座筑有12孔洞、13个桥墩的石桥,因附近的白塔煤场而称之“煤窑桥”。猫儿峡地势险要又狭窄,为扩宽路基,方便铺设钢轨,煤窑桥即运势而出,引入成渝铁路。

1952年国庆,国家邮政总局发行一套4枚的“伟大的祖国——建设”特种邮票,成渝铁路位列其中。著名邮票设计家孙传哲便以煤窑桥为原型,创作了邮票的原画稿。红色为底的画面上,冒着白烟的蒸汽火车,在依山而建的十二孔桥上疾驰,一眼望见,气势巍峨。邮票又经著名雕刻师孔绍慧精心雕刻,发行后深得集邮爱好者的喜爱。

1987年,煤窑桥因地处高山陡坡,弯道半径大,不适于电气化改造后的提速而弃用。成渝铁路的一段新线,从猫儿峡背面山体打通汤家坨隧道,而改道行驶。蒸汽火车从煤窑桥上呼啸而过的场景,即成追忆。

如今的煤窑桥,虽野草长满桥墩,但桥体保存完整,不时也见村民自桥上经过。他们走过的不只是一座老桥,也是一处挂牌的文物。

1981年,我家居铁路三村的平房,相邻的一家,男主人姓周名代清。周叔叔个矮而胖,红光满面,精气神俱佳。他原本是修路的民工,因为有些文化,就留在了铁路。有一个星期日,周家屋里忽然传出广播声,音量之响,令四周邻里不得不听。震响的不是迪斯科音乐,是一个人的高声讲话,这位讲话者正是周叔叔。那一句“采石场的全体职工……”让1979年入路的我,知道了这个站段单位,知道周叔叔是这里的工会主席。

周叔叔是个耿直人,这样才能与工人们相处融洽。他当年之所以播放自己的讲话,自然是为炫耀,让邻里欣赏他的口才。周叔叔又是一个活跃的人,最适宜搞工会工作。工友们喊他“周春天”,是对其抓好工会娱乐的褒扬。譬如带领工友修建灯光球场,让荷尔蒙饱胀的青工可在夜晚横冲直闯。那满是石头的山上,那简陋的宿舍里,其实不乏喜爱琴棋书画的人,无需动员,只要情真意达,枯燥乏味的日子,也可以一幕幕地自娱自乐。

我有些惊讶,采石的山上,还有一所铁路子弟小学、一所重钢的小学,两个单位的孩子都在一块上学。因为给学生做体检,我1992年来此大半日。

这采石的山上,曾设立有铁路卫生所,可以医治小伤小病。因为鼎盛时期有近2000职工家属在此工作生活。采石场还与巴县农垦局的果园、农场连成一片,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里,这猫儿峡到蜂窝坝村的山区,曾一度成为一个热闹又独立的栖息地。

采石场盛产的道砟,一车一车拉走,填充于千里万里的钢轨与枕木间。就像铁路沿线的守护人,走了一茬又来一拨,一辈子寻走一段路,站立在一个地方,看着一处坡崖,守住一个路口……枕木的负重与道砟的坚实,极像铁路人的一种精神。

谁知道呢?火车一提速,这石灰石的道砟,竟然跟不上奔跑的节奏。要替换为花岗石的道砟。这开采了几十年的石山,一下便低垂了头颅,拱手服输。

我一脸热汗走到石场车站,值班员拿来椅子喊我坐下。站台对面是一长溜倾倒石砟的滑槽,像一张张凝重的面孔。刚巧一列绿皮客车通过,车轮与钢轨的震动,让那些面孔有些许的抽搐。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