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两次叹息

版次:011    2024年11月15日

□谭岷江

我一直想写我童年,也就是进小学正式读书前后发生的两件小事。每每回忆它们,就一定会想起父亲当时对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一件事发生在读书前,我六岁那年春天。当过大队和生产队会计的父亲花了四角八分钱,也就是相当于买2—4本连环画的费用,从大队小学旁边的推销店买回来一盒崭新的扑克,藏在他浩如烟海的账簿和为数不多的几本文学小说中。我那时已学会了打一种叫“顿8”的升级扑克,有一次跟小河对面大院子的小伙伴们一起玩,我说了我家有了新扑克,他们便央求我,让我把扑克带出来,一起去玩。

我花了两三天时间,终于找到了扑克的藏身处,悄悄把它带了出来。我来到小河岸边的油菜地里,和河对面大院子的四五个伙伴一起玩。说来也是好笑,我先是打不开塑制盒子,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打开了扑克,在大家的惊呼与羡慕中,我在极高的虚荣心中玩起了扑克。不过,刚打了五六次,就听到各自父母呼唤回家吃下午饭的声音,我便赶紧将扑克牌收好,装入盒子。突然,我傻了,问:“怎么突然盒子松了?是不是你们藏了几张牌?”小伙伴们一起赌咒发誓说:“没有啊。”其中年龄比我大三四岁的一个孩子更是拿出了科学的解释:“新的扑克牌打后,会收缩变薄,我哥哥说中学课本上,这个道理叫‘热胀冷缩’。”

因为那时乡村只吃两顿,粮食又少,当时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多是三五个土豆煮的清汤苞谷粥,吃饭更是必须争分夺秒的大事,回去迟了可能连汤都没有了,正所谓“一碗干、二碗汤、三碗空”,我便相信了他们,迅速回了家。吃了饭后,我赶紧悄悄把扑克还到了原处。

当然,这事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差了几张扑克,便逐一问我们是谁开封了新扑克。我料想抵赖不过,便承认了,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又说:“他们说绝对没有偷的。”

几天后,大哥从大院子得来消息,原来那几个小伙伴分别藏了一张扑克牌,再用烟盒等硬纸壳,画了些牌配了一副扑克,平时没事就拿出来打。父亲便去找那几家的大人,把缺少的牌拿了回来,对我说:“你还相信别人说绝对没有偷,就真的没有偷啊?!”我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从此便和那些小伙伴有了一定距离。

当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隔壁仍在说这事。我只记得父亲最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还说了这些话:“三岁看小,六岁看大。这孩子,太信任别人,太相信别人的话了,不知道将来长大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读书后,那时我七岁或八岁,因为大我三岁的二哥当时还在读小学,没满十二岁。八月下旬乡村里稻谷收割后,有一天下午,我和二哥各自牵着一头牛,在院子外竹林边的小草坪和稻田里放牧。

突然,一位女性长辈从远处走了过来。长辈性格开朗,因为是院子里不多的两户外姓,所以练就了一张如簧巧舌,平时最爱开玩笑和喜欢捉弄人。她一看见我们,便大声笑了起来,说:“哎呀,你们两兄弟,牛在放(你们)啊!”我和二哥都不回话。长辈又大声说了一遍,稻田外几位做农活的农人便大声笑了起来。我一张脸有点红起来,马上反唇相讥地说:

“对啊,我们在放盐香(长辈的名字)呢。”

长辈顿时有些语塞,那些农人又大声笑了,对她说:“你爱开玩笑,没想到今天在一个小娃儿面前吃了亏。”长辈也尴尬地笑了起来,连打几个哈哈,说:“没想到这个小娃儿,硬是连一点亏都不能吃。”

事后,长辈又在我父母面前说了这事,夸奖我机灵,反应快。母亲倒是笑了起来,父亲却没有半点笑意。当天晚上,父亲单独对我说了这事,叹息了一声,叮嘱我今后不要动不动就试图去回击别人的话。大哥在旁边听了,不以为然,父亲便将他叫到旁边,虽然声音很低,但还是被我隐约听到了,加上我长大后大哥对我的转述,父亲当时说的大概意思是:“他这种不能受气不能吃亏,动不动争强好胜、反唇相讥的小聪明,虽然说赢了别人,但这是不懂半点人情世故啊。这次万幸的是家里的长辈,不记恨他。你作为大哥,将来可要注意多多提醒他,有时吃亏就吃亏吧,不用这么耍言语上的小聪明呢。”

现在,我的年龄也跨入了知天命这一梯度。回想父亲当年的两声叹息,以及我过去的数十年人生经历,不禁有些心潮起伏。我既享受过相信别人的幸福,也遭受过轻信极个别人的受伤;既有言语急转上的快乐与无畏,又有说话肆意后的后悔和内疚。这也许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不过,总的来说,相信别人带来的幸运比轻信别人产生的不幸多,而沉默少语遇到的幸运又比话语太多遇到的不幸少,由此我认为,相信别人和沉默少语都应是人生的美德。我已经开始努力改正或纠偏,首先,当然是不太完全相信所有人,特别是不会轻信那些说话眼珠不停转动,同时嘴上一直飘浮笑容的人;其次,面对一些没意思或真理答案一目了然的无谓争论,诸如李太白是姓李还是姓白,一加一等于二还是王字,以及别人言语里表现出来的趾高气扬的威武气势,或郢书燕说的荒诞蛙井,我大多不会开口,至少在言语稳重上多学习。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