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城里的郑先生，算是我的一个忘年交。郑先生有着兵马俑一样的冷酷面容，他这个人似乎有些恃才傲物，大多数人觉得难以接近，更莫说亲近了。郑先生是一个有才华的人，能写锦绣文章，擅奇绝书法，做丰富美食，他还收藏各类古董等。

我有天对郑先生直言不讳地说：“都说你这个人难以接近，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做你的朋友，直说罢了，我不会伤心。”或许我的一句话戳中了郑先生的软肋，他那天站起身来说：“哪里！哪里！”语气很柔软，笑容很柔和。与郑先生一路交往下来，发现他并不是那种不近人情之人。与他交往，没有利益的盘算，没有精神的负担，没有患得患失的战战兢兢担惊受怕。

走近郑先生，我才懂得他寡言背后对世态人心的洞悉。有一天他对我说：“当我沉默时，我是充实的，一旦开口，我就觉得空虚。”郑先生说，这是鲁迅说的。我对郑先生愈发敬重仰慕起来。那年郑先生去世后，我流下一行清泪，也算配得上他那清白高洁的一生。

有天半夜醒来，清点这些年来交往的朋友，发现其中不少都是艺术圈里的人。这些人，是一群各有才华的人。

但我也发现，每到节日来临，每当我遇到生活的难关需要人陪伴时，却很少与这些有才华的朋友发生交集。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些有才华的朋友，他们大多性格倔强独立，缺少人间烟火里的贴心亲近。如果是出门喝顿大酒，吹它个上天入地，他们是最好的选择。但与他们的交往，还是缺乏一点接地气。

一些人把才华比作金子，可金子的光芒灼灼刺眼，也让人不由得要躲避，抵达不了人心。一些人把才华比作埋在地底的煤，一旦熊熊燃烧，反倒让人世温暖。

我结识了不少有才华的人，起初是景仰，甚至崇拜。可后来发现，这些人其实有很多人性的弱点，在他们身上得到了集中爆发和体现。

那些有才华的人，明白自己的局限以后，同自己的人性弱点作激烈搏斗。可有的人却倒在了才华的大墙下，是他们自己把墙推倒了。古今中外，有很多艺术家，他们用才华点亮了这个世界，也用才华把自己活活埋葬。

才女作家张爱玲，薄凉飘摇一生。在我的记忆里，她给我留下最美好的一幕，还是当年她爱着胡兰成时，单薄的身子，穿过暴风雪的街头，去为胡兰成买早点。胡兰成最喜欢吃的早点是豆腐脑。那年，爱情袭心的张爱玲起早去为心爱的人买豆腐脑，而胡兰成还躺在被窝里。然而正如她所说，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她的爱情，最终只是一种幻觉。当胡兰成拿着她给他的一笔钱去寻找新欢时，张爱玲凄凄地问：“你不是说要让我现世安稳吗？”胡兰成鄙夷地一笑：“世间都荒芜了，哪有现世安稳？”

萧红与萧军，两个才华横溢的人，最初似有倾城之爱，最终却以一败涂地收场，这是两只刺猬在一起的爱情，近了，刺得对方生疼，只得恼怒地离开，覆水难收。

认识两个写诗的男人，他俩的诗都写得走心。但现实里，那个瘦小的诗人骨子里以自我为中心，这个世界仿佛是为他而准备的，一旦有瑕疵，他就暴跳如雷。另一个男人，在生活里是个直性子、热心肠，是一个妙语连珠的人，说的是家常话，道的是烟火人生。哪怕是最悲观的事物，也被他以光明乐观的形态呈现，很多人都喜欢和他在一起，人缘很好。而那个瘦小的诗人，朋友极少，相交也是敷衍，没有人愿意听他那些对生活喋喋不休的唠叨、抱怨、揭露、鞭挞。

你有什么样的眼光，就投影在你的灵魂里，心灵的温度往往决定对生活的态度。没有一个人的力量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你对世界的贡献，只是萤火虫的一点光亮。一个人的才华，也就是一只萤火虫发出的光。

这些年，我看到各类才华卓越的人，他们绽放着光芒，也没被欲望绑架，稻穗一样饱满，泥土一样谦卑。在寂静的乡间，在城市的陋巷，我还看到那些民间的手艺人、劳动者，他们卑微的一生，也是在凭手艺技能、凭诚实劳动吃饭。我就想，那些有才华的人，要是像这些人一样普通、谦卑、温暖一点就好了，这是一种源自人性深沉的力量和普照。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